▲刘慈欣近期接受媒体采访。(央视新闻)
2019年春节档期电影票房冠军非《流浪地球》莫属。作为这部电影的原著作者、电影监制,刘慈欣曾表示,中国科幻电影开启了壮丽的航程。此前,刘慈欣曾接受本报记者专访,现将旧文重刊,以飨读者。
刘慈欣 在科幻世界里思考人类命运
本报记者 姜澎
“我很少出门,也没有什么社交的需求。”这是刘慈欣坐在我对面时说的第一句话。这个有着无数科幻粉丝的男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语速慢慢的,语调软软的,眼神温和,性格内向,和他小说中的那种宏大的叙述风格和冷酷的逻辑推理相距甚远。他甚至略带腼腆地说:“我喝足够多的酒才能和你们谈话。”单看他的外貌,很难理解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粉丝。但是和他交谈你会发现,他的内心世界其实非常丰富饱满,这也许是他觉得不太有社交需求的原因。
和刘慈欣说话总是有一种在平行宇宙中穿越的感觉,前一秒钟还在听他谈论人类文明的黑石、银河大旋臂处的星际战争,后一秒钟又会听他说起:“作为一个写科幻的,怎么会不向往外太空呢?但如果是单程旅行,我肯定不能去啊,我有家庭,有孩子,我一走她们怎么办,我房子还没供完呢。”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理工男,对现世的生活有着现实的考虑,但是思想却游走在宇宙中遥远的角落。
刘慈欣,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被认为“创造了中国科幻文学界的里程碑”,他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三体》7月21日刚刚签订了英文版的合同。这部小说的时间和距离的尺度之大令人惊叹,而他的那些短篇小说在读书网站上的好评也不亚于《三体》,尤其是《乡村教师》、《流浪地球》,催人泪下。
独自穿越在不同的世界里
刘慈欣在很多朋友的眼里,就是普通的中年男人,即便是出席大场合也常常穿着朴素的格子衬衫或者汗衫,笑起来有些腼腆。他常年生活在山西偏远小城,很少出去旅行,很少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刚刚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他,觉得和一起开会的作家没什么太多的话说,“可能我写的是科幻,太小众了,我更关注科学,而他们更关注人性吧”。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似乎很遥远,目前他遇到的最大的现实问题就是,他所在的娘子关发电厂因为节能减排的需要关闭了,他得在家等待第二次就业,故而不得不把家搬到阳泉市,“女儿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住处还没装修好”。他忍不住感叹:“每当我投入工作的激烈竞争中时,就有一种幻觉,觉得科幻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现在我的生活很动荡,也许等生活安定下来,会好一点吧。”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喜欢的娱乐是看书和坐在电脑前看电影。“以前,我很闲的时候还编过写现代诗的软件,现在网上都能够下载,只要输入行数,它就会自动写诗,绝对不会重复。”这也是他后来的短篇小说《诗云》中的一个情节。他看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科幻小说,“我有一段时间刻苦学英语,因为上世纪80年代国内的科幻作品一度似乎陷入了低谷。我觉得翻译过来的科幻小说太少了,只好看原版小说。现在你能够说出名字的科幻小说我几乎都看过,在这方面,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博览群书的”。
即便在单位里,他也不爱聊天,每天除了上班、加班,就是看书,晚上回家就坐在电脑前看电影,“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看一部电影。如果没有电脑的话,我的生活会更单调”。而当家人入睡以后,他就开始坐在书桌前写他那些奇妙的文字。“我女儿也看很多书,但是从来没看过我写的书,我太太也从来不看科幻。对于我身边的同事来说,我就是一个工作以外利用空闲时间写点字挣点钱的人,也没有人在乎我写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刘慈欣就研究奥尔特星云以外的银河系文明,他还编写过游戏程序,模拟各种文明的运行和纷争,并为各个星球设置文明参数。他最为称道的科幻小说《三体》,创作的来源之一就是他曾经编写过一个程序——在一个星系有三颗恒星,在这种情况下,行星的文明会有怎样的发展。
写科幻小说就是一场思想实验
刘慈欣的小说总有着极端的空灵感和厚重的现实感。除了描述地球文明的末日景象,他的作品还有一个主题是:如果自然没有选择人类作为世界的主宰,人类现在会如何?读完他所有的小说,甚至可以归纳出地球文明的命运有多少种可能——
太阳将燃烧殆尽,变成红巨星吞噬太阳系的一切。为了生存,人类为地球装上了庞大发动机,踩住地球自转刹车,然后全功率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地球成为太空流浪儿,飞向比邻星,最终成为比邻星的卫星。——《流浪地球》
距离地球15光年外的死星爆发,地球上的成年人遭受辐射全部离开人世,只有13岁以下的孩子能生存下来。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战争爆发,人类仍然艰难地成长了。——《超新星纪元》
星际战争后的碳基文明将对银河系某个旋臂进行恒星清理,在清理前必须对所有恒星的行星进行生命检测。地球上的生命检测恰好抽检到一个偏僻乡村里的孩子们,他们的老师在去世前刚刚教会他们的牛顿三定律挽救了整个地球文明的命运。——《乡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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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过,童话是把虚的东西写成虚的东西,科幻是把虚的东西写成实的东西。把科幻写成像新闻报道、编年史那样精确的东西,这是科幻作家梦寐以求的。而主流科幻作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展示文明在面临灭绝时,人类可以做出什么选择,让人们在小说中面临现实中不可能面临的绝境,从而思考人类的命运。”在刘慈欣眼中,科幻小说还有着崇高的使命:“那就是在小说中再造一个新世界,让人类可以以上帝的眼光看这个新世界,从而思考自己的命运。”
刚刚和电影导演交流过小说改编成电影可能性的刘慈欣,对于科幻小说有着绝对的理想主义“情结”:“科幻作品之间差别很大。但是应该有一些很崇高、很深远的使命,不能像某些文学作品那样,‘太阳是一泡屎,月亮是一张擦屁股纸’,那样的调侃态度对科幻文学完全行不通。所以说,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必定要有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科幻作品是理想主义在文学中的最后一个栖身之地。”
曾经看过的一个历史节目,让他印象深刻。有观众问专家:“你觉得中世纪的人和现在的人在精神上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专家的回答是:“对死亡的看法。那时候,每生3个婴儿就有一个会死,每3个产妇也有一个会死去,而活下来的婴儿中又有一半活不到15岁。”“在一个几乎每天都要和死亡打交道的群体中,人对于死亡或者灾难不再那么敏感,因此灾难来临的时候,也许他们的生存率会比现代人的生存率高。”不久前,他刚刚看完讲述中世纪黑死病如何在欧洲肆虐的小说《末日之书》,震撼不已。其实他在《三体》中也借三体人之口说过:“你们人类总是认为生存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只是一种幸运,而不是理所当然。”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类一直很幸运,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灭顶之灾。科幻作家的使命之一是让人意识到,日子不是一直这样安稳的。”刘慈欣说,他常常会想,从人类开始进化以来一直到现在,都很幸运,最近的一次生存危机就是核对抗,但是最终也解决了,如果真的有一天人类遭遇了危机,那会怎么样?
他似乎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人类面临绝境之时的抉择,对这个科幻小说中的永恒命题,我曾经问过很多大学教授,他们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我又读了很多先哲们的书,康德的,卢梭的,但是得到的答案很吃惊:似乎没有一个思想家考虑过这个问题。”
把疯狂的想象从公式中释放出来
刘慈欣的粉丝很多。其实每次看到粉丝,他都会有一种“害怕”。“读者总是会问我很多高深的问题,中国的未来战略应该是什么?人类应该如何走出环保困境?甚至会问你,宇宙的终极真理是什么?人类的终极命运是什么?科幻作家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有很多毛病,但是读者看你却是那么高大,甚至认为我掌握了这些终极真理。这真是要命。”刘慈欣这样告诉记者:“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和谁讨论这些问题,更不知道答案。”
他的同行、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评价他:“刘慈欣的作品中,渗透了一股对宇宙的敬畏。他写一些技术味道很浓的科幻小说,但是,骨子里的东西,其实是形而上的。也就是有一种哲学上的意味、宗教上的意味。刘慈欣总是在悲天悯人,而且是一种大悲大悯。”但奇怪的是,刘慈欣自己并不爱哲学,甚至并不爱研究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而且是科学至上的科学派:“古希腊时候的哲学看上去很美,但是也需要科学的验证,至于现代哲学,更是连美感也没有。我曾经看过黑格尔的书,实在看不下去,不知道是翻译的问题还是我真的不喜欢哲学。”
“绝对的真理一定在科学之外,不过也不可能在哲学里。波兰作家莱姆在小说《完美的真空》中就说过,科学只能不断建立新的模型,尽可能解释现有的现象。但这就是科学美的地方,它绝对不会像宗教那样傲慢地宣称,我已经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对于刘慈欣来说,他最崇尚的是伽利略以来对待一切问题的科学方式:实验——推论——实验。“这个过程看起来也许一点也不美,但却是最正确的。在我这样一个工科出身的人眼中,在现代科学方法验证下,只要一个证伪的实验,就可以让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丑陋不堪。”在刘慈欣眼中,科学才是决定一切的条件,即便是人性和伦理道德,也都受制于技术环境。
在他的眼中,美和另外一些东西有着联系。他对美的感受更多来自于永恒的、漫长的、浩大的事物,比如宇宙和时间,诞生与灭亡。这些是他生命里最大的迷恋。影响他最深的科幻作品,是英国作家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与拉玛相会》,在1980年初次接触后,就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科幻圣经。他沉湎于那种跨越数万光年的美感,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小说中常常有着宏大叙事的冷酷和唯美。
刘慈欣说:“在我看来,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都是人的大脑中不同物质的组合而已。有些人认为感情有超越一切的存在意义。但是从现代科学来说,没有什么超越性,现代生物遵循的都是科学规律。我在《球状闪电》中就说,人死去本质上和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没有什么区别。感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律,也是一种化学和电子规律,虽然对我们个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虽然刘慈欣认为只有主流文学才把感情当回事,认为感情是至高无上的,科幻必须是去感情色彩的,但是在他的《乡村教师》、《地火》、《中国太阳》等小说中却有着温情脉脉的叙述和对现实、对人性最真切的关怀。《地火》里的矿工子弟刘欣多多少少就有他自己的影子。他这样写道:“刘欣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1978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刘慈欣的父亲以前在北京的煤炭研究院工作,后来下放到了山西,他小时候常给井下的父亲送饭。
刘慈欣的小说被称为是“硬科幻”,他自己认为:“很多人以为科幻作家的想象力很丰富,可是如果他了解科学的话,就会知道科学家的想象才疯狂,不管是量子力学还是弦理论,都是科学家最疯狂的想象,只不过它们被禁锢在那些公式中。科幻作家的任务就是把科学家疯狂的想象从公式中释放出来。过去的科学还能够用语言描述,现代科学已完全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一旦描绘出来,常常会变形,这就导致科幻中的科学常常已经不是真实的科学了,而是科学在文学中的一种映像。”
他在小说中,对大量现代科学的前沿理论,都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进行解释,包括他对最玄妙的弦理论和M理论的理解。M理论认为,我们的三维宇宙是11维空间中的一个泡泡,而我们的宇宙泡泡并非是孤独的,很可能有很多个。大约137亿年前那次宇宙大爆炸,很可能是两个泡泡碰撞的结果,最终产生了我们的三维宇宙及所有我们已知的物质和能量。但是刘慈欣认为,除了我们的三维宇宙——三维泡泡外,还有众多人工制造的泡泡空间,是众多宇宙文明为各自建造的避风港。它们独立于三维宇宙这个大泡泡之外,甚至可以躲过宇宙最终的坍缩。他还解释了引力的跨维作用和时间的本质等问题。
(全文原载于《文汇报》2012年7月31日第11版《近距离》专版)
作者:姜澎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叶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