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东接受文汇报记者专访(记者袁婧摄)
人类文明的漫长进程何尝不是一段人手与人脑相互促进的精彩乐章:大脑孕育智慧,双手把创意付诸实践,人类才得以不断进步、发展。
这一双手,顾玉东研究了几乎一辈子。
“手有19块小肌肉,这些小肌肉的灵活运动,可以诞生出无数伟大的创造。”顾玉东娓娓道来。在他眼里,这一双双血管与神经密布,穿梭着骨骼、肌肉、肌腱的手,不再只是解剖意义上的手,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58年前,从大学毕业的顾玉东服从组织安排进入华山医院骨科的一个新分支——手外科。这个刚起步的学科是新中国手外科的原点,服务于当时迫切的工业生产保障需求。他个人的命运也就此与时代需求、国家需求紧紧联系在一起。
【人物档案】
顾玉东,1937年出生,祖籍山东,我国著名手外科、显微外科专家,中共党员。1961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现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手外科主任、上海市手外科研究所所长、中华手外科学会名誉主任委员等职。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他长期从事手外科、显微外科临床研究与理论工作,尤其擅长手外伤修复与再造的诊治,七获国家科技奖。作为新中国手外科奠基人,他一生与手打交道,以超群的智慧、不凡的医术以及对病家赤诚的爱心,创造了许多“世界首创”“中国第一”,让我国在手外科领域领跑世界,改变了大量患者的命运。
1961年,华山医院率先在国内成立手外科。除了忙门急诊、手术,顾玉东(中)与同事们周末还会下工厂做科普,告诉工友们如何预防受伤。
突破医学禁区,无数次重复找到超越点
今年1月,“2018年度中国十大医学科技新闻”出炉,“改变外周神经通路诱导大脑功能重塑”荣登十大之一。
这项刊登在顶尖学术期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中国科研成果,说来神奇:针对中风等脑损伤导致的上肢偏瘫,华山医院徐文东教授、顾玉东院士团队提出“健侧颈神经根交叉移位手术”的全新策略,即通过手术将健康侧的颈神经,移至瘫痪侧的颈神经,让偏瘫上肢与同侧健康大脑半球相连接,以此激发健康大脑半球的潜能,在支配对侧健康上肢的同时也支配同侧的瘫痪上肢。
借助如此神奇的“手-脑”互动,单侧手臂瘫痪患者有望恢复上肢功能,这更为人类认识大脑、调控大脑提供了激动人心的新视角。
谈及这项研究,华山医院手外科新一代领军者徐文东教授感慨不已。他说,这正是基于老师顾玉东30多年前国际首创“颈7移植”的新拓展。
这个科学故事得回溯到33年前的一名黑龙江的年轻患者。1986年,这个年轻人因为一场交通事故的猛烈撞击,右臂瘫痪。“29岁就残废了,实在接受不了。”病人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华山医院。
顾玉东收下了他,但发现,伤情比预想的还要严重——病人的臂丛神经被连根拔起,发生了“根性撕脱”。臂丛是人体上肢神经中最重要的一组,由颈5、颈6、颈7、颈8和胸1这五大神经根组成,解剖结构异常复杂。这种“根性撕脱”造成的上肢瘫痪,上世纪60年代前在全球都是不治之症。
到上世纪70年代,显微外科兴起,各国手外科医生开始设想:能否切断患者身上的一根受影响较小的神经,来移植并修复受损的臂丛神经呢?顾玉东真发现了一根可用来修复臂丛损伤的神经——膈神经。早在1970年8月6日,顾玉东就做了世界上第一例膈神经移植手术,用膈神经来修复患者撕脱的臂丛神经。
那么,这个患者有救了?并没有。经检查发现,他的膈神经也受损了!一筹莫展之际,顾玉东在翻看自己做的上千例臂丛手术后,盯上了臂丛神经中最特殊的一根——颈7神经。他发现,颈5、颈6、颈8、胸1,都不能断,断了,功能都有影响;而颈7很神奇,断了,却没有发生功能障碍。
能否从病人的健康手臂中取一根颈7神经借给患侧,使瘫痪的手臂恢复功能?这是一次向医学禁区发起的挑战,一旦失败,意味着患者的两条手臂都可能丧失功能。
这台手术结束后,顾玉东一宿没睡,第二天早晨6点就赶到医院,等患者清醒。随着病人的好手举起,顾玉东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手术后,患者的手臂仅暂时麻木和肌力减退,3-6个月恢复正常,最终,瘫痪的手也可以独立运动了。
三年后的1989年,第八届国际臂丛学术大会召开,顾玉东关于“颈7神经根移位”的报告轰动全场。国际著名臂丛专家Narakas后来在其所著《臂丛疾病》中高度评价顾玉东:“顾(玉东)不仅在160多例患者中完成了膈神经移位,还完成了健侧颈7移位术,这是我们西方医生不敢想的!”
如今,全世界都在用这一技术,不仅解决了臂丛神经的修复问题,更为日后研究正常肢体的神经功能支配与脑的支配提供了一个活体窗口。
很多人问顾玉东,当初哪来的胆量?他说,这不是胆量能解决的。原来,顾玉东有一个习惯,给治疗过的每位患者做档案卡,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积累,让他在无数次看似重复的病例里发现了差异,实现超越。
顾玉东(右)带着学生徐建光在显微镜下练习缝合血管。遇到直径小于1毫米的血管,顾玉东还会多找一根粗的血管,保证万无一失。
服从国家需求,投身从零起步的手外科
“医无止境、永不满足”的心态,似乎肇始于顾玉东的少年时代。
1937年,顾玉东出生在山东章丘一个普通的家庭,幼时饱受战乱之苦,全家从山东逃难到上海。1947年的一个深夜,年仅10岁的顾玉东因为脑膜炎突发高烧、抽搐而不省人事,值班医生急忙把一名年资较高的王医生从家中喊到医院。救人心切,王医生从楼上摔落,但他没顾自己的疼痛,直冲顾玉东的病房。这个医生整整忙碌了一夜,早晨,顾玉东的症状缓解了,王医生才意识到自己的脚趾骨折了。在那个青霉素未普及的年代,正是这名医生的敬业,把年幼的顾玉东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
“我想当一名像他一样的好医生。”顾玉东说,此后,无论经历多少坎坷,都没忘记最初的志向。
初中毕业,顾玉东就报考了上海市卫生学校。报考这所学校是因为卫校学制短,两年就能学成做医生,当时正值抗美援朝,英勇抗战的志愿军事迹深深激励着顾玉东,他一心希望早日投身工作,报效国家。
1955年卫校毕业后,顾玉东被分配到上海化工厂医务室当医师。人生的第一个重要转折也在此发生。报到之初,党支部书记看着这张稚嫩的面孔就说:“18岁,年纪这么轻,应该去读书呀!”党支书还决定放顾玉东脱产备考。
顾玉东不负所望,一年后就考上上海第一医学院,这是第一所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医学院,一级教授占据全国医学界的半壁江山。
“听林兆耆教授讲内科学,每堂课都是一种享受;解剖系齐登科和郑思竞教授知识渊博,上课富有激情;病理学谷镜汧教授讲课生动,且注重和临床结合。”毕业逾半世纪,顾玉东深情回忆母校:当时的中国物资还很匮乏,但上医的教授们都能守住清贫,坚决不私自在外开业,而将全部精力用于科学研究和教书育人。
在他看来,这就是上医精神——苦学、淡泊名利、不被外界的纷繁浮躁干扰,专心做学问,专心看病,专心为人民服务。多年后,这种精神依旧鞭策着他。
也是在上医的几年,全国上下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医疗界兴起以白求恩为学习榜样,时代的洪流投射在年轻的顾玉东身上,表现为只争朝夕地学习。他几乎每天泡在图书馆,连寒暑假春节都是如此,五年如一日。在大学期间总共超过1000次的大小测验、考试中,他全是满分,连体育和当时的“劳动卫国制”等科目也不例外。
1961年,顾玉东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了,一心想投身心内科。对他影响颇深的王医生就是内科医生,且当时心血管研究成为热门。大学最后一年,顾玉东还写了一篇心肌梗死相关的论文,被《中华内科学杂志》录用,与几位医学泰斗的论文并列,实属瞩目。
哪知报到时,他被分到了华山医院的骨科。顾玉东起初不理解,医院党委书记对他说,首先,团员要服从组织分配、国家需求;其次,他要去的骨科新分支——手外科是新兴学科,急需医学基础很好的人,他正合适。
两句话,说得顾玉东心服口服。
顾玉东与学生徐文东(前排右四)等人讨论病例。徐文东说,老师顾玉东30多年前国际首创“颈7移植”带给他很多启发。
“别让病人带着希望来,带着痛苦走”
在现代医学史上,手外科是一门年轻学科,直到1951年,才在国际上成为独立的专科。十年后的1961年,华山医院率先在国内成立手外科。
“需求很大,有时需要通宵做手术。”顾玉东记得,一到手外科,就跟着骨科副主任、手外科负责人杨东岳老师没日没夜地扑在临床上。当时,大工业生产兴起,很多工作依靠工人兄弟的双手去完成,烫烧伤、机械伤难免,病人集中到了华山医院。除了忙门急诊、手术,顾玉东与老师周末还会下工厂做科普。
1966年2月13日,顾玉东迎来从医生涯的首个“第一”。这天在上海,世界第一例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手术在华山医院进行。在杨东岳医生的主持下,顾玉东参与了这台历经22个小时的艰难手术,最终为一位失去拇指的工人通过移植其足趾,成功再造了拇指。此后连续五个月,顾玉东每月都参与一例足趾移植手术,均获成功。
1972年,中美邦交正常化,美方医学代表点名要看华山医院的“世界第一”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术。原来,美国从1965年开始做相关动物实验,直到来华前才成功,当获知华山医院已成功累积五例手术,他们倍感惊奇。
随后的九年,顾玉东跟着老师杨东岳做了近100例足趾游离再造拇指手术。杨东岳在旧金山报告了所做的近100例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手术,因为只有7例失败,被大会主席哈瑞·邦克称赞为“成活率最高、功能最好”的手术。但这并没让杨东岳、顾玉东满意,因为对那失败的7名患者来说,手术就是100%失败。在那7例失败的手术中,有1例、也是7例中的最后1例给顾玉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是1981年3月的一天,一名因工伤折断拇指的19岁女孩从大连来到上海,希望在华山医院接受拇指再造手术。然而,手术进展得很不顺利,顾玉东发现,女孩的足背动脉血管远比常人要细,很容易发生供血中断,导致足趾坏死。在先前顾玉东参与的近100例手术中,就有4位患者存在血管变异,而他们中只有一人手术成功。
四分之一的胜算,手术要不要进行下去?顾玉东走到手术室外,向女孩的母亲征询意见。“别说四分之一的胜算,就算百分之一,我们也要试试,到华山医院,就是绝对信任你们。”在女孩母亲的坚持下,手术继续进行。
然而,奇迹没有发生,女孩新造的大拇指每况愈下,由红色渐渐发白、变紫,最后变成了黑色……虽然家属一再表示理解,但顾玉东无法原谅自己,他扶着女孩走出医院,还一路送到了十六铺码头。
“医生的职责就是给病人解除痛苦,她的手指没好,还少了一个脚趾,等于还增加了痛苦。”顾玉东说,医生的职业不能拿百分比来算的,就是99%的成功,那个1%的失败对那个人来说,也是100%的失败。
“不要让病人带着希望来,带着痛苦走!”抱着这个信念,他钻进了解剖室,拿病人坏死的足趾反复研究。经过五年、对数百例手术的分析总结,他终于找到了攻克血管变异难题的方法。
“有细的,就一定有粗的,背面细,底面就粗。第一跖骨背动脉细,第二跖骨背动脉就粗,它是辩证的!”发现这一规律后,但凡手术中碰到直径小于1毫米的血管,顾玉东就一定要多找一根粗的血管,保证足趾移植后的供血万无一失,这就是他首创的“第二套供血系统”。后来,凡是做了“两套供血系统”的手术,没有一例失败。顾玉东也因此在1987年第一次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在顾玉东的办公室,我们看到了他从医半世纪所获的各类证书,它们静静地摆放着,似在诉说这名老者的辉煌,但在顾玉东心里,它们的分量似乎更重。他说,医生的成绩、奖项是病人用鲜血,用痛苦,乃至是生命换来的,既如此,医生有何理由不努力,不回报患者的这份“恩情”呢?!
往事清零,手外科里冲击“哥德巴赫猜想”
30多年后的今天,工业生产迈入精细化甚至人工智能时代,工业生产造成的手外伤大幅减少,华山医院手外科似乎完成了时代的使命,却又在永不停歇的医学拓荒路上,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重要的新征程——手-脑互动。
1986年,顾玉东勇闯“禁区”,首创“健侧颈7神经移位术”,成功治疗臂丛神经损伤的黑龙江小伙。现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这个团队没有停止对科学真相的探寻。针对这类患者手术后恢复呈现出的明显动态过程,手外科徐文东教授、顾玉东院士率领课题组进行了十多年的深入研究,最终发现,大脑功能重塑参与了这一修复过程,进而提出脑科学领域的全新观点:一侧大脑具有同时控制双侧上肢的潜能!
2017年12月20日,《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以原创论著形式发表华山医院手外科开展的这项“健侧颈神经根移位手术治疗脑卒中、脑瘫后上肢痉挛性偏瘫”研究成果。
科学世界里的勇者,就是如此,永远有往事清零、随时准备“再出发”的勇气、作为与担当。
顾玉东说,手外科发展到今天,还面临着一个难题:由于神经生长速度很慢(成人一天长1毫米,儿童一天长2毫米),移植手术后,一条瘫痪的手臂要完全恢复知觉,大约需要两年时间,而到那时,手部的19块肌肉早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萎缩了,病人的手指再也不能做出精细灵巧的动作了。因此,恢复和重建手内部肌的功能至今仍是世界性难题,被称为手外科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
顾玉东向记者做了一个“对掌对指”的手势。“对掌对指是手内部肌的功能,但是这个手势却表示数字‘0’。”他说,自己所有的成果加在一起,还没做到这个“0”,希望学生,希望一代代后来人,冲击手外科“哥德巴赫猜想”,为让患者们都能拥有一双灵巧的双手而持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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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的追求
今天真是有纪念意义的一天。3月3日是加拿大医生诺尔曼·白求恩的生日,今年则是白求恩大夫去世80周年。如今,顾玉东是很多医学后辈的偶像,但他身边的人都晓得,老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有自己的偶像,那就是白求恩。在华山医院手外科,这一天,全科都要学习白求恩的事迹和精神,每年还要颁发以“白求恩”命名的奖项,这是顾老在科室里立下的规矩。
顾老说,白求恩出身加拿大富裕家庭,但他放弃优渥的条件,在中国的抗日战场上救助伤员,这份“大爱”值得每个后辈学习。
个人的成长离不开时代,时代在顾玉东身上烙下的,不止白求恩精神。他毕生为之奋斗的手外科,也是时代的产物、新中国的工业生产保障的需求。而作为一个全新学科的拓荒者,也造就他从未因失败而停止思索、停止追求的奋斗基因。
很多人说他很“神”,一生创造了诸多学术成就,不论是足趾拇指断指再造术,还是“第二套供血系统”、膈神经-颈7神经丛治疗臂丛撕裂伤,都堪称传奇,让中国手外科屹立于全球第一方阵,成就造福于全球患者。
而细观他的医学科学之路,你又会发现,他的“神”实则来自对患者极大的同情。这份同情让他钻进解剖室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份同情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给治疗过的患者制作病历卡片、琢磨异同,这份同情让他最终成功发现了“第二套供血系统”,发现了颈7神经的奥秘。
老先生说:“手术中要建立‘第二套供血系统’,需要的是医生多两小时的手术时间,但给予患者的是一根一辈子的手指,值得。”体会着这份医者父母心,你终能理解,他会在医学的临床上追求“零”的失败率,又在医学的科研道路上追求“零”的突破。
作者:唐闻佳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叶志明 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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