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南疆阿克苏,炽热的阳光足可持续到晚上八九点。
正在放暑假的乌什县前进镇国语小学的同学们,已经早早集结到学校。今年,学校按照惯例安排了一个为期十天的免费“暑托班”。这十天,学生们全员住校。白天太阳毒辣的时候,大家就在教室里学学国学、画画国画、弹弹琵琶、拉拉二胡。等傍晚阳光没那么刺眼时,800多名学生会集中到操场,统一排练库尔班校长今年给大家安排的新项目——扭秧歌。
晚上7点多,操场上的阳光总算温和了些。随着老师一声令下,几百名维吾尔族学生兴高采烈地从教学楼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鲜艳的扇子、花伞,很快找准了自己的位置。音乐响起,这些扇子、花伞随着孩子们轻快的脚步翩翩起舞。此时,站在一旁的库尔班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时不时走进队伍里,帮助孩子们纠正动作。讲到兴头上,库尔班还会亲自示范,告诉孩子们扭秧歌动作的韵味所在。
记者好奇,排练得这么认真,是要参加什么演出活动吗?
“不是啊,我们日常都是这样训练的。去年我让他们学了安塞腰鼓,今年是扭秧歌。我想让我们的少数民族学生,多接触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从小培养起对中华文化的兴趣和认同。学这些课程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为了表演,而是多掌握一门才艺。”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库尔班,认真作答。
【人物档案】
库尔班·尼亚孜,1964年生于新疆乌什。现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什县前进镇国语小学校长。2003年5月,他拿出积攒的60万元,在家乡创办了这所小学,并挨家挨户动员乡亲们送孩子学习双语,用教育改变贫穷落后面貌。他不断创新教学模式,摸索教学方法,提高教学质量,积极开设国学课堂,通过设立孔子像,组织学生背诵古诗词、唱京剧、练书法等,大力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使千余名少数民族学生改变了命运,对新疆教育发展起到了示范引领作用,为弘扬中华文化、增进民族团结作出了积极贡献。
2017年11月,库尔班获第六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2018年12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库尔班·尼亚孜“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并获评民族团结进步的践行者。
托什干河对岸的风景
库尔班的家乡乌什县,是一个以维吾尔族为主体的边境小县,地处新疆阿克苏地区西部、塔里木盆地西北边缘、托什干河上游地带的天山南麓。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乌什县,在他们眼里,世界或许就是面前的几亩地和几只羊。
可库尔班与他们不一样。九岁那年,他在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托什干河畔。快接近波涛汹涌的河水时,库尔班感到害怕,不敢再往前。父亲便问他:“库尔班,你觉得这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当时的库尔班,从没走出过前进镇,在他看来,前进镇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家门口的大巴扎就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这时,父亲告诉他:“库尔班,等你长大了,走出乌什县,就会看到比托什干河更宽更长的河。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其实很大!”
越过托什干河,是新疆建设兵团第一师四团所在地。父亲带着库尔班走进了四团。这时库尔班才知道,原来早在十年前,刚结婚的父亲就背着家里人悄悄越过托什干河来到四团,跟兵团职工学习蔬菜种植,一待就是几个月。那天,第一次走进四团的库尔班,被眼前的“世界”惊呆了。市场里,除了馕和抓饭,还有一笼笼的白馒头;大街上,一辆辆“凤凰牌”自行车擦肩而过;房间内,不时传出阵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原来,当时的四团有很多上海来的知青。从和他们的交流中,库尔班知道了上海,知道了黄浦江……打那以后,库尔班一有空便往河对岸的四团跑,心中也慢慢萌发了长大后走出家乡的念头。
“没到四团时,我的梦想是当一名木匠,到了四团我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来外面还有不一样的世界!”库尔班告诉记者,通过和四团的汉族小伙伴深入交流、他的汉语越说越流利。1982年,库尔班如愿考上了新疆大学汉语系,成为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阿克苏职业技术学院当了13年的老师。“虽然当上了老师,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说得还不够标准,汉字也写得不好看。那时一上完课,我就赶紧把黑板上的字擦掉,害怕被其它班的学生看到,笑话我。”库尔班回忆道,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1999年他申请了停薪留职。
随后的两年里,库尔班先后到义乌、温州等地闯荡做生意,成功掘得第一桶金。回到家乡后,库尔班开了批发店、超市和药店。可他发现,这里的乡亲们依旧只关心家里的几亩地、几只羊,以为世界不过如此。有一次在自家药店,库尔班看到一个小女孩脸上长满了水痘,就赶紧告诉孩子的奶奶该如何治疗,没想到却换来老人家的严厉斥责:“是我家孩子长得太漂亮了,被人嫉妒,遭了诅咒才变成这样的!”渐渐地,库尔班意识到,打针吃药只能解除身体上的痛苦,却治疗不了知识的匮乏。他觉得自己该为家乡人民做点什么。
几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在去乌什县县城的班车上,库尔班遇到三个背书包的孩子,他们正要去县城的学校学国语。看着孩子们脸上自信的表情,库尔班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干脆在家乡办一所国家通用语言学校,让家乡的孩子们也能从小学习国语,因为只有走出去,才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而学好国家通用语言就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可以让孩子未来的路走得更远。
苦撑七年终结硕果
拿定主意后,库尔班拿出全部积蓄60万元,在前进镇兴建国家通用语言小学。学校的第一位老师李红,就是库尔班经朋友介绍从四团请来的。盖了学校,招了老师,可生源是个大问题。在维吾尔族人口占99.5%的前进镇,绝大多数人自己都不会说普通话,更别提把孩子送去学习了。库尔班和老师们只得挨家挨户上门做宣传,苦口婆心地动员家长,这才吸引了80多名学生报名入学。
开学第一天,孩子们准时坐进课堂。学校操场的栅栏外,站满了将信将疑的家长。没想到才过2分钟,教室里就“炸锅”了。由于孩子们无法和老师进行语言沟通,一时间,纷纷跑了出来,不一会儿全跑回了家。
第二天,库尔班只得再次挨家挨户走访。当时学校定的学费是每学期600元,库尔班向家长们承诺,只要再把孩子送来,一个月后如果还是觉得不满意,学费他双倍退还。就这样好说歹说,才把孩子们又请了回来。
这一次,库尔班请来了会快板的老师,新奇的快板声一响起,课堂氛围立马变得不一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取代了恐惧感。库尔班见状,干脆一人发了一副快板,让孩子们边打快板边跟着节奏学习。刚开始的两周,老师们还把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物品拿到学校,“喝水”“吃饭”“刷牙”“看书”……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孩子这些基本生活用语。没过多久,学校的教学逐步进入正轨。时至今日,快板仍旧是这所学校的教学特色之一,每个学生都能熟练地打着快板,背上几段三字经。
办学初期的库尔班,曾面临各种困难与质疑。有人说,库尔班是个骗子,办学校是假的,等土地升值后,再卖出去挣钱是真。有人来砸招牌、有人推倒围墙,还有人干脆点火烧学校……库尔班的记忆中,那段时间人多的地方他都不敢去,生怕面对那些乡亲质疑的目光。最让他难受的,还是学生和老师的流失。
“我们第一届学生招了80多个,到七年后毕业时还留着的,不过38个。老师更是年年招,年年都有人走。这些年学校前前后后走了200多个老师了。”库尔班说,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名叫陈红的女老师,人非常勤奋,书也教得特别好,学生们都非常喜欢她。“有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打电话,我猜她应该是考上了公办学校。有天晚上,所有老师都睡着了,我发现就她的教室还亮着灯。走过去一看,陈红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还把在学校工作了三年的教案本和学生的作业本都放在讲台上。她说,校长对不起,我要走了。我说没有关系,应该到公办学校去。我们学校哪一天要是也纳入了国家的正式指标,我还邀请你回来。
陈红走的那天,库尔班特意趁孩子们起床前将她送到汽车站。没想到,一群学生已经整齐地站在大巴车前方,手里拿着从家里带来的核桃、馕等食物。不知谁哭出了第一声,人群顿时哭声一片。库尔班说,这样的场面,他经历了太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让他怀疑自己坚持下去的意义。
幸好,付出总有回报。整整七年之后,库尔班等来了开花结果的那一刻。
2010年5月28日,是学校第一届毕业生成绩揭晓的日子。凌晨,库尔班就和老师们早早地守在了电脑前。早上8点,内初班的分数线与成绩公布了,农村户口分数线170分,城市户口分数线225分。
学校第一届38名毕业生中有32人报名参加了这次考试。库尔班记得,当时自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好久,副校长李红握着鼠标的手也一直在发抖,就是不敢点进去查成绩。犹豫了半天,库尔班想到了个主意——先从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开始查:“先查哈力·木拉提吧,这个孩子平时特别调皮,我觉得他考上内初班的希望不大。”李红一点鼠标,哇地大叫了一声。库尔班定睛一看,227分!他的心越跳越快,李红则继续从后往前查,230分!247分!228分……查了六七个孩子后,库尔班忍不住哭了:“李老师,别查了,孩子们太争气了!我们成功了!”一瞬间,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哭作一团。除了6个没报名的孩子,第一批32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内初班。值得一提的是,满分为300分的试卷,学生穆萨·图尔贡考了290分,排名阿克苏地区第一,位列全疆第27名。
在学生心中埋下“种子”
从那以后,库尔班这所国语学校成了当地名副其实的“香饽饽”。秋季招生时,蜂拥而至的家长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除了本镇的,还有周边的、县城的,乃至阿克苏的家长。招生名额一抢而空,很多人还会想尽办法找到库尔班要求帮助孩子入学。库尔班告诉记者,每到8月,自己连电话都不敢接,因为基本都是打来要名额的。
据统计,学校成立16年来,共有九届毕业生,486名学生考取新疆区内初中班,录取率达87%。2016年,第一届学生中的“状元”穆萨又以701分的高分成为阿克苏理科状元,考取清华大学,成为乌什县走出去的第一个清华学子。还有好几个学生考上了上海、天津等地的重点院校。
据库尔班介绍,近年来,当地各级政府部门对学校的发展越来越重视。乌什县委、县政府两次无偿划拨1.5万多平方米土地,乌什县教育局选派4名公办教师支教;自治区教育厅拨付项目资金1647.12万元,建设了新校区;阿克苏地区用配套资金帮学校购置床铺、被褥、灶具等;学校被纳入国家义务教育保障机制范畴,在校学生与公办学校学生享受同等的“两免一补”;享受与义务教育阶段公办学校同等待遇的义务教育经费、取暖费、营养餐补助资金……
细数着这种种“利好”,没想到库尔班却哽咽了:“回想办学之初,为了心无旁骛地把学校办成,顾不上家的我曾和怀胎四月的妻子吵了一架,又气又怕的妻子就含泪把孩子引产了。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后来学校办成功了,我们想要孩子却要不上了。幸好,学校源源不断地有学生来,我们用自己的努力,帮助他们走出乌什、走出阿克苏、走出新疆,乃至走到北京、上海,我觉得我们这么多年付出的汗水和泪水也就值得了。”
在库尔班看来,学生的学习成绩固然要抓,但在南疆的广大乡镇及农村,培养当地少数民族孩子对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更为重要。每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上,库尔班都会带领全校师生面对国旗,举手庄严宣誓:“我宣誓,我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作为炎黄子孙,我感到非常自豪!我爱伟大的祖国,我愿做民族团结的维护者!”在学校的国学堂,墙上挂着24张图板,目的是让孩子们从小了解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我们的文化是中华文化,我们的共同追求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去年,库尔班特地从延安请来老师教学生们安塞腰鼓,红红火火的学生腰鼓队在小镇上一出名,就激发起其他村民对安塞腰鼓的兴趣。渐渐地,腰鼓队竟成了乌什县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截至目前,乌什县的9个乡镇都有了自己的安塞腰鼓队。预计到今年年底,全县将有上万人学会安塞腰鼓。
“我常跟学生们说,一滴水只有汇入大海,才能获得永久的生命;一个民族只有融入祖国大家庭,才能得到永续的发展。”库尔班告诉记者。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熏陶下长大的他深信,要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的和最根本的就是要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文化认同既是最深层次的认同,也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因此在课堂上,他经常给学生讲“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孟母三迁”“孔融让梨”等故事,再让学生们通过“小手拉大手”,回家把这些故事告诉家长,从而让家长们更加重视教育。
记者看到,在前进镇国语小学,除了常规文化课学习,课余时间,学生们可以自由选择唱京剧、弹古筝、拉二胡,或是练习毛笔字、画国画、剪窗花,感受中华传统艺术的魅力。回到家,孩子们既欢度诺鲁孜节、古尔邦节、肉孜节,也会在春节吃饺子、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每年暑假,学校都会选拔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到北京、浙江等地参加“夏令营”活动,让这些农村孩子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树立报效祖国的远大理想。
库尔班和他的团队始终坚信,只要从小让孩子们接受中华文化的熏陶,爱国的种子便会在他们心中扎下根,自然而然地就会同各种错误思想“绝缘”,从灵魂深处拥护和维护民族团结,新疆的社会稳定、长治久安便有了牢固的思想基础、群众基础和旺盛的生命力。
记者手记
新时代的库尔班
和库尔班·尼亚孜校长见面前,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大常委,刚刚结束在伊犁的学习调研。从阿克苏返回乌什县的车上,他兴奋地和记者聊了一路在北疆的所见所闻,听得出,他很为家乡乌什县的发展着急。
中午时分,记者跟随库尔班走进学校,他径直推开了门卫室的木门。“我们就在这里聊吧。”随手拉过张板凳坐下,库尔班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
“为什么不去办公室呢?”
聊了好一会儿,他的一句“我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办公室”解开了记者的疑惑:“刚开始学校条件不好,就没有设办公室。后来学校反响好了,学生猛增,我们又把多的房间都腾出来给学生了。这样也让我意识到,其实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是我的办公室。每次一进学校,我就到教室,听老师上课,看孩子们的作业,发现问题便能及时纠正。”
库尔班说,他的父亲是一名老党员。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库尔班,正是源于上世纪60年代那个库尔班大叔巨大的影响力,他是爱党、爱国、敢于奉献的模范人物,所以父亲也希望他长大后能像库尔班大叔一样,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办学者,没想到国家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我一定会继续努力,让更多孩子享受到高质量的教育,让大家也记住我这个新时代的库尔班。”
作者:本报记者 王星
编辑:王星
责任编辑:付鑫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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