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DC电影《小丑》热映,也在国内互联网上掀起一个热门话题:有哪位中国演员能够驾驭剧中癫狂阴郁而又敏感脆弱的“小丑”一角?结果是演员冯远征以高票当选——有网友甚至将冯远征以往的荧幕片段混剪在一起,再配上电影《小丑》的配乐,几乎还原了原版电影的人物质感。因出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一角,冯远征一度成了不少人的“童年阴影”“家暴男”的代名词,以至于他不得不自嘲:“牺牲我一人,幸福千万家。” 角色的深入人心也说明冯远征对复杂人格角色的高超驾驭,无论角色如何“变态”,冯远征能诠释出这些角色幽僻的内心,甚至合乎人性的地方,让观众留下的就不止是轻飘飘的唾骂,还有沉甸甸的反思。
从1985年出演电影《青春祭》并考上北京人艺以来,30多年的演艺生涯里,冯远征分别在话剧、电影、电视剧中塑造了众多脍炙人口、或惊鸿一瞥的角色,比如《茶馆》里的“松二爷”、《哗变》里的“魁格”、《百花深处》里的“冯先生”、《非诚勿扰》里的“爱茉莉”等等……镜头外的他还担任人艺表演培训班的总负责人,不遗余力地探索着戏剧表演教学的新方法。日前,冯远征将自己近四十载的演艺生涯体会和对表演教学的思索落笔成集,在《冯远征的表演课》一书的新书发布会上,他再次将自己的沉淀所得娓娓道来,让人窥见一个演员对角色极尽研磨的职业精神、对行业的敏锐思考和持续不怠的艺术追求。
▲冯远征近照。
“老演员真正闪光的东西是他的经历、阅历”
如今很流行“老戏骨”一词,在编剧史航看来,这个词有时候甚至到了滥用的地步——“稍微上了年纪的演员,动辄被评为‘老戏骨’”——以至于“老戏骨”这词本身的威力已被稀释掉了。究竟什么样的演员真正算得上是老戏骨?在冯远征看来,老演员的独到之处不光在于演技精湛,更重要的是他所经历的东西:“为什么老演员演戏好?其实他演技已经定下来了,真正闪光的东西是他的经历、阅历。经历是演员最好的老师。”
▲新书发布会上的冯远征。
冯远征的从艺经历是坎坷的,也是幸运的。他先后做过跳伞运动员、拉链厂的工人,在厂子里结识了几个“文艺爱好者”,从此打开了表演的一扇窗:“从那时起,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演员。” 1984年,冯远征参加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考试,却因为“形象问题”落选了:“那时候人们的审美都是唐国强、朱时茂一类的小生,嫌我太瘦弱了。”不过,他却在考试过程中被著名导演张暖忻相中,日后主演了《青春祭》这部电影。1985年,冯远征考上了北京人艺,那一年的北京人艺学员班只招收16名学员。在接下来的两年培训里,冯远征挺过了无数次的淘汰、筛选,成功留在了人艺的舞台上。
▲冯远征在电影《青春祭》里饰演的“任佳”。
这之后,冯远征又遇到了自己一生的伯乐——当时的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教授露特·梅尔辛,在后者的再三邀请下,冯远征去到德国进修表演,他形容自己的这趟旅程是“穿墙而过”,火车在深夜里穿过柏林墙,也带着他穿过了中西间的文化之墙:在这里,他碰到了语言交流的障碍、当地对外国人的排挤,但也遇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中外伙伴,一起感受柏林墙倒塌时的震撼,耳闻目睹诸多奇闻逸事,经历着世界观、艺术观的重塑:“我在德国受益最大的是身体训练。打开身体,你会发现身体的潜能是无限的。” 冯远征说道,“我们剧院的排练厅有8米高,我在热身训练后能爬到顶上,但是下不来了,这种身体训练对我影响特别大,让我有了更强的爆发力。”
▲1990年,冯远征与友人在德国柏林墙边。
▲1986年,冯远征与当时的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教授露特·梅尔辛在北京。
带着国外所学回到中国,冯远征继续在不同角色中锤炼演技,也将越来越丰富的人生经历反馈到角色塑造中。当初从前辈手里战战兢兢接过《茶馆》,冯远征扮演好打听事、又胆小怕事的老好人“松二爷”:“刚让我演松二爷的时候,其实我内心抗拒了很长时间,走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松二爷必须是我演。但是我是人艺的演员,既然接了这个角色,那我就认认真真把它演好。从1999年演到现在20年了,这一两年我发现我们所有的演员在舞台上已经开始调整自己的表演,开始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比如《茶馆》第二幕,“常四爷”跟两个警察发生了口角,冯远征扮演的“松二爷”跟梁冠华扮演的“王掌柜”在旁观看,两人之间有个交流,起初王掌柜会表现得很着急,如今却只是淡定地跟松二爷摇摇手——在冯远征看来,当演员的人生感悟越多,人物更多地活在他身上时,“他身上的表演就变得越来越少,成了一种更高级的表达。”
▲冯远征出演《茶馆》“松二爷”剧照。
在冯远征看来,演技分三个阶段:由俗到雅再到俗。表演初级阶段是大俗,演员剥削的是自己的真实情感,即便哭也不是哭人物,而是想到自己悲伤的事情;等到经验愈发丰富,能力愈强,就进入大雅阶段,哭笑自如,演完即收,却欠缺一点情感和爆发力;“真正‘自带光芒’的表演能触动观众的内心,这是表演的第三阶段,也是‘大俗’,但本质上已经不痛了。这时你不仅有成熟的技术,而且有了生活阅历,已经体会到人生的酸甜苦辣——足以让你读懂剧本了,这是最重要的。”
“角色是在不断排练中生根发芽的”
当下表演类综艺节目流行正盛,引发对演技这一专业话题的公共性讨论。 “很多人问我觉得节目怎么样,我说这就是真人秀,让观众在短时间内知道,演员是怎么呈现角色,怎么准备的。至于能不能成为好演员,不能看某个片段,要看真正的作品。” 冯远征正色道。
▲ 冯远征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表演课上。
他发现综艺节目中的表演许多都是“哭”的表演,其目的多是让观众起鸡皮疙瘩。真正难演的不是在情绪上刺激观众的哭戏,而是让观众“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喜剧。此外,冯远征认为角色不是综艺中展示的和导演互相探讨探讨就完了,而需要吃透剧本、并做好调研。比如当初演“安嘉和”,冯远征专门去打了妇女热线,电话那头给他讲了很多残酷的家暴案例,在调研中冯远征“坚信了这个人物的矛盾性”;演话剧《北京人》里的“曾文清”,冯远征整天穿着一身大褂体验角色,特地练习国画和书法,并写信给梅尔辛教授请教自己的困惑;又导又演话剧《杜甫》时,他带着全体演员读了12天剧本,好吃透剧中古奥的台词和人物精神……冯远征反对演员刚看剧本就写人物小传,认为那样会固化演员对角色的理解:“角色人物是在不断排练中才能在演员身体里慢慢生根发芽的。” 体验的逐渐深入、想象的逐渐丰富、与对手的互动反馈等等都让表演成了一个流动、不断发散的过程,逐渐赋予角色以轮廓、以血肉、以呼吸。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冯远征在话剧《司马迁》中扮演“司马迁”。
对于表演教学,冯远征也有着自己的独特思考。他认为当前在中国流行的斯坦尼表演教学“在给所有的孩子穿衣服,而当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穿到身上时,你已经被限制住了” :“我们的表演教学经常是这样,上台前老师说要松弛不紧张,结果学生上不去了。因为我们都在穿衣服,斯坦尼在教我们穿衣服,松弛练习、模仿动物练习、无实物练习、想象力练习等等。我们缺少的是下意识。伟大的表演全是下意识,当然是经过设计的下意识。” 师承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方法,冯远征经常在教学中带着学生们做游戏、做热身训练,他想让演员“脱衣服”,一层层脱干净,释放天性、开发潜能。
▲冯远征带着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生做热身练习。
“释放天性其实是回归天性,因为天性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但是我们的成长环境和社会环境给我们的束缚太多,让我们有了一层层伪装,把自己的天性压制了下去”冯远征说道,“表演者恰恰需要先脱掉衣服,再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和世界的交流,你就不会畏首畏尾了。”
作者:本报驻京记者 彭丹
图片:均“后浪出版公司”供图
编辑:陆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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