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先演讲“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圣母院》”,观点极富包容性
配合“雨果来到中国”系列画展,在北京讲过一次“巴黎圣母院”专题后,《世界文学》前主编、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博导、法国作家克洛岱尔研究专家余中先南下上海书展。在高铁上再次为讲座备课时,邻座四十多岁的姜山一眼认出了他。
前天(20日)下午,上海图书馆的书展分会场“雨果七天上海行”讲座的最后一场,“巴黎圣母院和《巴黎圣母院》”的主题吸引了各个年龄层的听众,前排席地而坐了一排听众,北外英文系毕业、后又就读于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商学院的姜山带着自己的著译《从雨果到夏尔》前来聆听,结束后一位老年听友排出用了一周时间搜集的近二十本余中先翻译的法国小说请其签名,余中先的笔在移,近三十年翻译时光也在回放。前后两个插曲让这场雨果之旅变得格外趣味和亲切。与前六期袁筱一、郑克鲁、李志清、吕一民等视角不同,这位北大西语系毕业,曾在巴黎留学过四年的法国文学翻译专家,不仅让听友感受了巴黎圣母院建筑的宏伟,还记住了雨果强调对照原则的浪漫主义审美特点,每个人心头都建起了一座巴黎圣母院。
现场各年龄段的听友满满一堂(上),雨果七日上海行讲座一览表(下)
三十多年前看到的巴黎圣母院,和小说里并无很大变化
“先读过小说《巴黎圣母院》后,再近看巴黎圣母院是什么感觉呢?四个字——巧夺天工!”1988年10月,34岁的余中先已经在《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4年,他通过考试获得国家教委出国奖学金,前往巴黎第四大法国文学系攻读博士。到巴黎没几天,他便去了心向往之的“用千万种形式表达出来的劳动者的幻想”——巴黎圣母院。此时,离他在插队时狼吞虎咽地看这本小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如同展示珍宝,余中先层层揭示,和现场近三百位听众分享他眼里的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正面看威严如金刚,后面看神奇如天使,从两侧来看,则是无比的细巧,还可以绕着看,甚至从塞纳河的左岸看,风格迥异。”。余中先展示了一张从左岸拍过去的照片,让听众仿佛置身巴黎圣母院内部,看完了宗教画,转身打开玫瑰窗眺望,眼前是一片绚丽的花丛,绿色植被闲适地落入塞纳河……
从北岸拍过去的巴黎圣母院玫瑰窗图景
余中先回忆,当时在国内看惯了四大金刚殿以及大雄宝殿等中国式佛寺的建筑风格,一下子被巴黎圣母院的雄伟的石头建筑所吸引。那种更为雄伟、壮丽感“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余中先边展示自己拍摄的照片边“导游”:
在门前广场上有一块不太大的铜制平板,上面镌刻着:“法兰西国家道路计程0 公里处”,原来,通往法国四面八方的道路都以这里为开端记数里程,马赛有多远,蒙特卡罗有多远,这标志着着巴黎圣母院就是法兰西的心脏,而市政厅、最高法院、警察总署等政府机构都在它的周围;广场的石砌的路面上印着许多的街名,能还原出路的北面是店铺,南面是小路,从地面上画的痕迹来看,小巷狭小得只容单人路过;而这座建筑从正面看很像几何图的三层结构,每一层又有三个门,但又不是很工整的3-3-3结构,倒有些像“4-3-2”;门口石壁上有很多雕塑,貌似中国一般设置在内部的五百罗汉。
巴黎圣母院正面照
当雄伟的画面和易感的语言打开听众想象力时,余中先又为大家做了GPS定位:巴黎圣母院是位于三个岛中的西岱岛,是三城的中心点,不远处是小说里描绘的“奇迹王国”,二百米处还有犹太人流亡纪念中心。“小说里描写的巴黎布局也并没有很大变化”
今天4月15日,巴黎圣母院屋顶部的木质部分被大火烧毁,当年它的建造花了整整一百年,不仅需要筹措资金,还需要把巨石从全国各地运来。建筑是石头的交响乐,并不信教的余中先描述了自己在巴黎圣母院参加过望弥撒仪式,听主教布道的感受: “在那揪着人的心绪盘旋而上的宗教音乐中,有着一种使人心灵净化的力量。”
“巴黎圣母院究竟仅仅是小说的背景呢,还是本身在小说中也有文化价值?”看着听众的流连忘返,余中先开始进入小说《巴黎圣母院》。
谁是法国文学的代表人物?纪德说:哎,还得算雨果
《巴黎圣母院》是雨果29岁时发表。“是位文学天才。”通常提及维克多·雨果,都会给一个“大文豪”的称谓。常年研究、翻译、编辑法国文学的余中先引用了20世纪著名小说家安德烈·纪德的一句评语,当被问及谁是法国最伟大的作家时,他说:“哎,还得算雨果。”余中先用法语“Hugo,hélas!”模仿了纪德的口气。确实,法国文学史上前有莫里哀、高乃依,后有普鲁斯特,但当要举出一个能够与英国的莎士比亚、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德国的歌德可以同名的还只有雨果。
作为十九世界最杰出的文学家,雨果不仅有小说代表作《巴黎圣母院》(1831)、《悲惨世界》(1862)、《海上劳工》《笑面人》《九三年》等名著,他还是著名的诗人,留下了《颂歌集》等十余部诗集;作为戏剧家,成名甚至早于小说,剧本至今还是法国剧院的保留节目;他还是散文家和画家。此次“雨果上海行”就是由在明珠美术馆的雨果画展和上海书展七场讲座配套的立体活动。
在明珠美术馆展览的《雨果:天才的内心》,12月1日结束
东方景观,雨果1837年旅途中画,然后送给朱丽叶(左);“风浪”或“我的命运”,雨果1857年画(右)
雨果的盛名还在于他是19世纪法国社会动荡的见证者。他出生于1802年,卒于1885年,几乎和19世纪法国社会的脉搏同时跳动。他作为证人和参与者,经历了拿破仑帝国的盛衰、波旁王朝的复辟、1830年的七月革命、1848年的二月革命、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普法战争、巴黎公社,1871年的第三共和国的建立……此后法国进入“美丽时代”,巴黎举办首届世界博览会。1885年,雨果去世后,三十万市民参加葬礼,他被安葬在法国国家公墓“先贤祠”,这里曾埋葬过伏尔泰、卢梭、居里夫人等社会贤达和贡献者。
而他的身份也非常丰富多元,他是将军的儿子、年轻的诗坛领袖、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制宪议会议员、帝国时代的政治流亡者、痴情的情人、慈祥的父亲和祖父。
30万人参加雨果葬礼(油画)
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旗手,提出宣言,所写剧本突破三一律
雨果作为文学家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处,那就是他是浪漫主义运动的旗帜人物。余中先提示,在中国人视域中,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更多是一种美学标志,但西方文学史中,浪漫主义同样也是作为一个文艺运动而存在,是运动必然要有标志性事件、人物和宣言。早在1827年的为剧本《克伦威尔》而写的“序言”里,25岁的雨果就提出了浪漫主义的宣言,特别宣扬了关于滑稽丑怪与崇高优美对照的美学原则。1830年2月25日晚,在巴黎的剧院上演了雨果编写的剧本《欧那尼》,这部剧让古典主义派一片哗然,它完全违背了“三一律”的古典审美原则——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在剧情冲突中进入高潮。要知道,在古典主义戏剧中,莫里哀、高乃依、拉辛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由此,继16世纪之后,让法语作为一种文学语言在世界文坛站稳了脚跟。尽管此前,在英国已经有一些浪漫主义的作品发表,但作为一场文学运动的胜利,是以雨果的这部戏剧为历史标志的,“在现场,两派争执起来,最后是浪漫主义宣告胜利。”在诗歌领域,雨果周围也团结了一批浪漫主义诗人。
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运动胜利的《欧那尼》1830年2月25日晚在剧院上演
《巴黎圣母院》体现了浪漫主义的“对照原则”,人物性格极端
尽管《悲惨世界》的声誉更大,但是雨果发表浪漫主义历史小说《巴黎圣母院》,已为31年后的《悲惨世界》奠定了基础。余中先认为,“雨果的优势之一在于,他比较长寿,雪莱、济慈等很早就去世,而他出道早,持续写作,佳作迭出。”
在《巴黎圣母院》情节、人物中,始终贯穿着浪漫主义的审美特点——对照原则,“有些甚至过于绝对,但可能是处在要突破古典主义垄断的前沿故意为之。”电影《钟楼怪人》让很多普通百姓知晓了《巴黎圣母院》大致的情节: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看上了美丽的吉普寨流浪女艾丝美拉达,他命令自己的义子——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去劫持,但半途被风流的军官弗比斯救下,卡西莫多被绑起来,善良的艾丝美拉达给他水喝;在军官和艾丝美拉达约会时,副主教刺伤了军官并嫁祸于艾丝美拉达。卡西莫多将艾丝美拉达救到圣母院,但最后艾丝美拉达还是被处死。被感化的卡西莫多将副主教推下了教堂。不久人们发现,在艾丝美拉达的棺材里,还躺了另一具尸体。
对照原则鲜明地体现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人物性格走极端是雨果浪漫主义小说的特点。余中先列表予以说明,舞蹈跳得极美的艾丝美拉达被赋予了很多美好品质,如青春、美丽、活泼、野性、热情、善良,但也天真、率直;卡西莫多的外形则云集了人可能有的所有缺陷,独眼、驼背、罗圈腿,还是个聋子,性格上虽善良,但孤僻、凶恶,在劫持艾斯美拉达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救过他的主教,圣母院对于他,是卵、窝、家、祖国和宇宙,他的长处是力大无比,还酷爱敲钟,将大钟“玛丽”称为是自己的宠妃,被艾丝美拉达感化后,为爱情而献身;而副主教呢,乍看是虚伪、狡猾、凶狠,企图用不法手段得到所爱,但也有博学、忧郁、严肃的一面。而小说中,四个男人对艾丝米拉达的爱也体现了作者的“对照美学”。比如,诗人格兰古瓦的爱低于对物质的要求,副主教弗罗洛的爱伴随着自私和扭曲,军官弗比斯的爱伴随着欺骗和玩弄,卡西莫多的爱是崇高的,在真爱中体现了奉献和牺牲精神。
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巴黎圣母院》描写的是国王路易十一治下1482年的巴黎城,主人公艾丝美拉达和卡西莫多都是虚构的,副主教实有其人但无其事,而次要人物上至国王路易十一、达官贵人,下至圣母院广场上围观弃婴的四名信女,都是真实的。
艾丝美拉达跳舞图(小说插图,左);油画《一滴眼泪一滴水》,雨果珍藏馆1903年珍藏(右)
卡西莫多(Luc-Olivier Merson绘,左);卡西莫多(雨果画,右)
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Gustave Fraipont绘, 1883)
“这个杀死那个”预言了时代进步中易于流失真意
为何这样一个故事情结一定要发生在巴黎圣母院呢?建筑在这里有何文化价值?这引出一个跨越时空的哲学命题——“一个杀死一个”。
余中先坦言,年少时看这本小说,15卷篇幅中,他刻意跳过了第三卷《圣母院与巴黎》、第五卷《这个要杀死那个》,“我那时认为和小说情节没有关系。”但是在研究了数年法国文学后,他发现了其中的深意。
在1832年,这本小说发表后,雨果撰文《向破坏古迹的人宣战》,表达了他对巴黎圣母院建筑修改的批评。在基本写于同时的《巴黎圣母院》中,雨果也写道,把陈列着显赫圣骨盒的古老哥特式祭坛拆毁,代之以刻满天使头像云彩的笨重大理石棺,“像是从神恩谷修道院和残废军人院拆下来的一块石头嵌在加洛林王朝时期埃尔冈杜斯主教铺设的石板地上”,他也讽刺用“冷冰冰的白玻璃代替了从拱门圆花窗到后殿之间的‘绚丽夺目’的彩绘玻璃”,而这些彩绘玻璃曾让我们的先辈目眩神迷,流连忘返;用黄颜色涂抹他们的教堂,会想到“这是刽子手用来涂抹囚房的颜色;会想到由于陆军元帅背叛国王,小波旁宫的墙壁也涂上了这种黄颜色。”雨果进一步分析,从中世纪艺术遗迹上,可以分辨出三类不同深度的“创伤”。一是时间不知不觉留下的损伤、锈迹斑斑;二是政治和宗教革命的破坏;三是时尚变得越来越愚蠢可笑,从文艺复兴时代一味追求华丽的风尚开始……他得出结论——“时尚造成的破坏更甚于革命”。
巴黎圣母院门口石墙上人物雕塑
余中先认为,雨果的这些远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今天的人们对古建筑及其背后文化的保护。《巴黎圣母院》里的第三卷并非可有可无了。同样反观第五卷,雨果提出一种担忧,他认为古登堡印数术革命发生后,纸张的书籍必将冲击石头的建筑,因为以往镌刻在石头上永留痕迹所有的文字和绘画现在更多地被书籍代替,雨果用了“这一个杀死那一个”的措辞来象征性地说明这一点。时代列车滚滚而前,“这一个杀死那一个”的现象频频发生。除了雨果生前看到的“书籍将要摧毁建筑”,在他死后一百多年后,又发生了“广播电影电视杀死书籍”,“互联网杀死阅读”,直到今天的“手机杀死一切”。这就是雨果作为大文豪所有的孕育在文学之中的超时代思考。
雨果画像(1802-1885),著作《巴黎圣母院》,陈敬容译,上海骆驼书店,1949年(上海三联书店,1950;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图中为1982年版
当有人提问问到是否该去看音乐剧《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时,余中先非常包容,他认为作为一个艺术样式,一旦诞生后,就无法阻挡别的形式进行创新,但是小说《巴黎圣母院》的回味、文字描写魅力却并不是其他艺术样式所能替代。
4月15日巴黎大火发生后,全世界人都很痛心,自媒体上有人晒出了法国诗人钱拉·德·奈瓦尔的诗歌《巴黎圣母院》:
圣母院够古老的了:或许人们将看到它
有一天埋葬当年它曾看着诞生的巴黎;
但在千年之后,时间将让那笨重的骨架
犯下过失,就像一条狼让一头牛顿失前蹄,
扭曲它钢铁的神经,以一副聩昏的利牙,
忧愁地啃噬着它岩石构成的古老骨脊!
来自大地上所有国家的众多人们
将前来此地把这威严的墟景瞻仰,
并且想入非非地重读维克托的书本;
会以为重又看到了古老的大教堂,
就这样又长又方,雄伟壮丽,巍峨精神,
矗立在他们面前像一个死人的影障!
讲座的结尾,余中先用优美的法文朗诵着,听众们犹如进入了都德的《最后一课》,这首诗的翻译者正是余中先,“我才发现那是我二十年前的译作。”
2019年4月15日晚上6点,巴黎圣母院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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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念
图照:现场由上图提供、画作由明珠美术馆提供,其余均取自余中先演讲PPT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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