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口词】热点问题的学术解读平台——文汇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41期,汇聚了28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领军人物。2019年的“嘉宾新著先睹”,摘编嘉宾从2018年7月至2019年年底出版的新著、序、主编说,展示学者们最新研究成果,彰显新时代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力量。栏目将从7月13日起至12月,每周2-3期。7-10月已刊发45篇,11月将刊发9篇。
金秋的周末是收拾心情之际,今天分享著名作家韩少功(文汇讲堂第81-5期嘉宾)长篇小说《修改过程》。该书追忆了“77级”学子年华往事,书写高考史上最富戏剧性的一代人。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子,77级的人生道路折射出中国社会转型的完整轨迹。韩少功以亲历者视角,采用开放式文本,纵横历史与时代的蜕变,审视整个社会与个人自我之间的双重修改与成长,书写的是中国一代代学子生生不息的故事,思考的正是转型时期的家国命运。
长篇小说《修改过程》,韩少功著,责编朱燕玲、李倩倩,南方出版传媒·花城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定价45元
【正文选编】
第二章 抗议者
(编者注:第一章交代,高校教授肖鹏于人生事业无聊时,热衷于写网络小说,把此前77级同学作为原型添油加醋写了进去,遭到同学陆一尘等的强烈抗议。这一章写了当年不同年龄的同学之间的个性、义气和分歧,俨然众生相白描。)
陆一尘与肖鹏是大学同学,都是七七级中文系的。
*77级中有很多粗糙面孔,如同野生动物重归“家养”
肖鹏这样写,写成两人之间的一种同学关系,是为了便于展开故事,而且越往下写,越觉得事情本就是这样,不可能是别样:一闭眼就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嗅出早年的气味。他不是最应该成为他的同学?
七七级是比较特殊的一届。各路大龄青年一拥而入,给校园增添了许多粗糙面孔。如此景观既空前又几乎绝后。这些养过猪的、打过铁的、当过兵的、做过裁缝的、混过郊区那些黑厂黑店的,重新进入学堂。其中一些还有过红卫兵身份,当年玩过大串联,操过驳壳枪与手榴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相对于应届的娃娃生,他们有的已婚,有的带薪,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甚至牙齿和指尖已熏黄,都自居“师叔”或“师姑”,什么事没见过?照有些老师后来的说法,这些大龄生读过生活这本大书,进入中文系,其实再合适不过。但在有些管理干部眼里,这些人则是来路不明,背景不清,思想复杂,毛深皮厚,相当于野生动物重新收归家养,让人不能不捏一把汗。
*陆一尘频施“美男计”,替同学从火车站搞定归家之票
放假了。那年头交通落后,外地学生最愁的是车票,特别是火车票。有人去车站售票厅排队到天亮,挤得浑身冒汗两眼黑,排到窗口时却可能是咔嗒一声关窗,据说是票已售完,只能欲哭无泪。有的女娃还真哭了,哭着在长途电话里喊爸喊妈。师叔师姑们则淡定得多,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他们有的去翻车站围墙,有的去途中爬煤车,有的去路口蹭车,连军车、邮车、囚车、运猪车、殡葬车……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机会,能蹭上就决不放过。陆一尘还有个老邻居的侄女在票房当差,一经转弯抹角搭上关系,三句五句聊熟了,聊得喜笑颜开,也能取来两三张人情票。
在同学们央求下,他进一步助人为乐,凭一头天然卷、一口雪白牙齿和两个深深酒窝,每到放假前便孤军深入,大施美男计,把票房里的很多姐妹逐一搞定。今天给这个买话梅,明天给那个看手相,今天帮这个挑花布,明天教那个跳快三慢四……嘣嚓嚓,嘣嚓嚓嚓,他成为那一女儿国最暖心的骑士。
他一把夺走某个妹子的饭勺,说你再不帮老子,老子就天天用你的勺子喝汤,同你间接接吻!
直气得对方跳脚……
但姐妹们咯咯咯笑得更欢了,更想念和亲近他了。他由此带回一张张车票,解了不少同学的归家之患。
*陆、肖的上下铺“友邦关系”因为抗议“八禁”拉开距离
两人是上下铺关系。肖哥经常是衣扣掉了没补,衣服脏了不洗,被女生取了个俄国名:邋遢拉夫斯基。但陆哥对俄国乞丐大体上很给面子,虽把俄文名译为“臭马桶”,但笑归笑,骂归骂,却一直没要求换床和换房。大一时写作课,老师爱点名。肖哥若旷课,都是陆哥替身应答,遮掩过去。作为回报,考太极拳科目时陆哥差点挂科,则是由肖哥借来一副平光眼镜,用烧热的铁钳在头上烫出卷,在脸上抹了两把雪花霜,然后去冒险代考。
陆哥有一段热衷于校外的舞会,有时回校时遭遇宿舍关门上锁,只好爬墙和翻窗。管理员要去校方举报他,肖哥不负重托,立刻拿一包烟去把徐大爷迅速摆平。
这种上下铺的友邦状态一直持续到“驱张事件”发生。所谓张,是时任校长张某,以颁布禁校园舞会、禁奇装异服、禁自发社团、禁港台歌曲等著名的“八禁”闻名。据说艺术系一位男生患抑郁症,最终跳楼自杀,就与他犯禁和受罚有关。未婚的老叔老姑也得忍受“禁止学生恋爱”,是不是这辈子就得为攀登伟大的知识高峰而无嗣绝后?
那一段陆哥像打了鸡血,投入校园里各种抗议,很少在寝室露面,只留下床头墙上一纸格言:
如果血不能在身体里自由流动,就让它流出,流遍大地!
让人一看就不无澎湃心潮。
肖鹏差一点也激情了,差一点也跟着陆哥去南校区革命了。不料一出门就遇到当头烈日,他嫌晒,说吃不消,说要出人命,又是挥折扇又是买冰棒,出门不远就打道回府,革命意志很让同志们看不起。
这一下就拉开了距离。
书中赵汀阳插画《面具对面具》
*陆哥主持的革命会议,因为肖鹏的维护午睡权益不欢而散
这一天,陆哥好容易回来一趟,却有一伙男女斗士随行,好大个阵仗和气场,吃掉了307室所有的剩馒头和西红柿,撞破了一个热水瓶,踩得椅子上泥迹斑斑。是不是顺走了一个乒乓球拍,也十分可疑。是谁拿错了一片钥匙,事后也成了悬案。
他们七手八脚往窗外挂大横幅,大概是看中了这个窗口,看中了这里正对篮球场,是文宣造势的最佳位置。
在整个过程中,他没同肖哥说话,几天前他借走的二十元,大钱呵,巨款呵,肖哥很想问的事,他居然也没提。
更恼火的是,第二天肖哥在梦中惊醒,撩开蚊帐一看,发现差不多又是暴徒们来砸墙揭瓦了,满屋子陌生人把这里塞成了一个肉罐头,又是尖叫,又是抢话,又是敲桌或拍掌,他们正在争议要写“三条”还是“四条”,争议“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种修辞是否酸了点,争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口气是否太狠。
肖哥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好容易找齐了天各一方的两只,上一趟厕所,又差一点回不来,原来这里已被征用为会议室。闷闷地抽上一支烟。没料到身旁一个女生扬手扇鼻子:“这位同学别放毒气弹好不?”
陆哥是会议主持者,挤过来拍了拍肖哥:“算了,你先忍一下。特殊情况,理解万岁。我最后总结几句,他们就散会了。”
“谁偷吃了我的油条?”他把空碗砸在桌上,“来一次就偷一次,特不要脸了。谁呵?”
“要不,你移驾到309去睡?对不起,你还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吧?你听我说,天翻地覆,气势如虹,今天差不多各个系都闹开了,特别人家体育系的,要肌肉有肌肉,要血性有血性,都写下血书啦……”
一个眼镜男生随意插断:“在下外语系的,免贵叫皮特,没写过血书,也从不纯洁高尚,但怎么连我都听不下去呢?”
这话很有攻击性,逼得肖哥脸更红了:“血书?痔疮吧?”
大家一时都哑了,不知该笑,还是该及时表示义愤。
肖哥盯住陆哥眼里的震惊:“我说痔疮,怎么啦?”他突然手指房门,“看见没有?门在那里。你们小耳朵受不了的,现在出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好无趣。一阵静默后,有的交换一下眼色,悻悻地往外撤。人们还免不了一路谴责:什么人呢,太不像话,太自私了吧,这也是大学生……不知是谁走在最后,好像是那个皮特,气呼呼摔了一把门。
这一摔让肖鹏是可忍孰不可忍,骂来骂去,最后骂上了陆犯一尘的人来疯和假鸡血,还有巨款的不明不白。
*中文系熄灯后的卧谈会上,肖鹏行为遭众室友嘲讽
这天熄灯后的卧谈会照例七嘴八舌。有些室友讥讽肖鹏是叶公好龙,好自由又怕自由,想革命又反革命,不过是鲁迅先生笔下那谁谁谁。还有人对陆哥这一段的表现表示刮目相看,说他虽领袖气质不太够,但也算脱颖而出才尽其用了,脑门上常箍个布条,身上口哨、小纸旗、电喇叭什么的装备齐全,总是出现在最显眼处,比方集会的高台上。一二三四五六七,中文系的不好欺!……他的花式领喊效果其实不错。
肖哥愤愤地翻了个身。屁,那家伙不过是公私兼顾,又有一个辅导女青年的机会罢了。他若不是找花姑娘在哪里手把手地谈理想,谈人生,你们就来打得我贴十块膏药。
卧谈者们一个个都笑岔。
毛小武警告:“马桶,你别污染下一代好不好?”
他下铺的曹立凡立刻回嘴:“别以为就你们老家伙懂。谁不知道呢,自古美女爱英雄。革命时代就是英雄的时代,英雄时代也必是恋爱的时代。”
“毛哥,你别拿辈分压人,拜托啦。在下虚岁十八,四舍五入一下也是二十,放在旧社会,说不定儿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大家又笑,当下集体决议,把曹立凡打回到未成年状态,见人得叫叔。
书中赵汀阳插画《一个现实主义者必须是个理想主义者》
第十四章 情怀党
(编者注:史纤是闻名四乡八野的乡野诗人,一心向学,在融入城市集体生活的同时,遭遇了很多尴尬,罢课事件后偏信江湖骗子,此后几章里,史纤发了“青藤疯”,肖鹏笔下,A面史纤遁入山沟养蜂,B面史纤成为校园衣冠楚楚的研究员……)
*小说自有自己的惯性,有时是小说写人,无法更改
在小说的下一程,史纤被肖鹏改写过好几次。
有一个他古汉语科目考出了全系最高分的故事,有正面励志意义。有一个他与食堂女厨师交往的故事,稍加渲染也能成为荤料,可成为某种卖点。还有一大堆他老家的故事,富有乡土风味和神秘感。
把史纤最终写成下面这样,并非出于肖鹏的权衡,小说其实常有自己的惯性,比如人物关系一摆,情节就只能这样走。到底是人写小说,还是小说写人,两种机制的暗中交错也十分复杂。肖鹏在棋盘上既然已摆下了陆一尘、马湘南、毛小武、楼开富这些黑白子,史纤就不能成为车马炮,更不能是跳子棋或五子棋,即便想走鸡汤路线或狗血路线也来不及。
*与罢课“学贼”斗争,对荒废学业者愤怒无比
这样,肖鹏就只能让史哥继续走下去,走入这一天空荡荡的教室。1981年那些天里,教室就是这样清冷空虚。一些本来就厌学的,对考试苦大仇深的,都乐得不来上课了,尽享樊鸟出笼的自由。另有一些分数党、苦读派、文凭积攒家、连老师咳嗽都不放过的速记员,虽不赞成停课,但也不一定进得了教室,常被愤青们阻在教学楼下。
地上一条粉笔线,封住了大楼入口。还有粉笔字:“跨过此线者皆为学贼。”楼开富跨过线时就挨过骂,遭遇过揪扯和推搡,进教室后还发现自己少了一颗衣扣。“岂有此理,说上课的自由就不是自由?追求知识的民主就不是民主?”
史纤也很生气,说凭什么不让进?这教室是他们爹妈买的么?他后来还用粉笔头在“跨过此线者”前面加一“不”字,并与对手们反复过招,上午你涂我又擦,下午我擦你又涂,来来回回闹了好几天。
两人突破粉笔封锁线,照例来抢占座位,照例课前预习,对作业答案,估计期末考试范围。但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他们发现教室里还只有五六个人,也没等到老师,不知老师是被阻挡在粉笔线外,还是没打算来。还好,第二节课的外国文学老师来了,不过也许是教室里稀稀拉拉,影响授课情绪,他在台上无精打采,只是照读一沓讲稿。
从这样的课堂出来,史纤对外国文学不无失望,对荒废学业更是恼火。在他看来,千里迢迢盘钱费米来读书,却成天在课堂外疯,一个个自以为英雄,其实都是一些城里崽吃饱了撑的。坐公交车要钱,在街上喝水要钱,甚至上公共厕所也要屎尿钱,一天天闹腾下来,都是你们爹妈的血汗钱,花在哪里不好?他尤其不理解眼下一闹成了三,三闹成了九,越闹事越多,甲乙丙丁加减乘除,一个刺树蓬子让人晕头转向钻不出来。
书中赵汀阳插画《修改》
*成为校园一大怪,多次论战告败,与世间宵小势不两立
史哥见理化楼下有些学生争议如何选代表,恶狠狠挤入人群,大喊一句:“孙悟空当代表最有资格!”
人们莫名其妙。
他走向另一圈人,见一陌生女子在那里演讲,便接过话头呼应:“说得好,说得对,女权主义就是好,白骨精必须平反,狐狸精必须昭雪,哪个再敢说世上最毒妇人心,就是人民公敌,拉出去毙了!”
人们也听得大皱眉头。
不难想象,那几天他成了校园一大怪,一个怒发冲冠的搅屎棍。他参加过某系一次人生观辩论会,在那里参与同门内战,与林欣杠上了,不但未能打败对方的“自我实现”和“主体性”,反而被小女子嬉笑怒骂,闹了个大红脸。他不承认失败,不过事后骂天骂地,摔东打西,逮谁都没好脸色,找出一个搪瓷盆和一本词典,是林欣以前给他的,一股脑送去女生宿舍,拜托林欣的一位室友物归原主——这当然有愤怒割席之意,君子决不受嗟来之食。
林欣也不含糊,第二天托赵小娟捎来钱,数目精确到了分,据说她以前吃过史哥带来的糍粑和红薯片,按眼下市价算,连本带利就这个数。
史哥一气之下,把这笔钱立刻花光,破天荒买来啤酒饼干,请307全体一同消受,喷着饼干渣子说:“谁愚昧?谁二百五?她还算是下过乡的,连《诗经》里‘芣苢’都不懂,乡下娃娃都不如,岂不好笑?”
他接着讽刺一条野狗曾被林欣收养,后来进入夏季,见狗狗生虱子,她吓得求毛哥快快领走,最后送去宫师傅家。
肖鹏听不下去了:“兄弟,你有完没?还让我们吃不吃?你吃不上天鹅肉,癞蛤蟆嚎春呵?”
“笑话,老子情愿去当和尚。”
……
史哥啐了一口,一脚踢出水盆的咣当巨响,扬长而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肯定要写《离骚》了,要到阴沟里怀沙自沉了。”肖哥说得室友们再次笑岔。
与一伙东北生摩擦一事,就是这以后不久发生的。有人说,大概是史哥不忍羞辱,要与林欣比情怀,比正义,没料到出手便被人家修理,鼻子还冒血泡,于是更为悲愤,几天来常背诵豪放派诗词,背出了拔剑四顾和栏杆拍遍的姿态,背出了辛弃疾、陆游、苏东坡的豪放,随时准备恶拼一切世间宵小。
那几天里,东北生没再露面,但东北还常成为307卧谈会话题之一。文科生的讨论经常就这样,鸡零狗碎,东拉西扯,逻辑无所谓,情绪喷够了就行,不想做裁缝的厨子不是好司机。他们还捎带史纤寻开心。
史哥在黑暗中大叫,哎,哎,你们欺侮人是吧?凭什么又找我的癞子?
*轻信江湖骗子为心灵暖房,引入宿舍,同学财务被盗
他身心两亏,受伤又受气,活得更加悲壮。这一天,他从外面带回一张陌生脸,据说是进城的农民,怀揣村里乡亲们的告状信,找政府没人管,还被当盲流关了半个月,实在走投无路了。想必史哥孤独之余另觅知己,另找心灵暖房,恰好撞上了一个苦命人。照史哥的脾气,这事没法不管,天下苦命人是一家人,他立刻把陌生人带回学校,打饭,打水,出借衣物,把对方安顿在309,马哥的那个空床位。
楼开富把来人看了两眼,悄悄拉史哥到楼道口,说你这个孟老师,说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怎么听着听着让人不踏实呢?
肖鹏路过楼道时也来挤一眼皮:“小心卧底。”
史哥的脸上挂不住:“你们以为我是傻子?被他骗了?”
“不是说你,是说他……我身为班长不得不提醒你,对这个人还得多加注意。”
几周后的一天,史哥从图书馆回到307,还在门外就听到肖鹏大呼小叫,推门一看,整个房间一片狼藉。肖哥的抽屉锁被撬了,一块怀表不翼而飞。毛小武的抽屉也被撬裂,里面的粮票和钱不见踪影。他们都把目光投向史哥。
史哥立刻意识到什么,疯了一般冲向309,发现那里也有失主们的清点和叫苦。毛哥通报的新情况更可怕:马哥近五万的受捐款,藏在一单身青年教师房间里的,也在这同一天失窃。
史哥当然记得,姓孟的家伙随他去过那里,去那里找过马哥。可怜的他,想到这里时两眼一黑,终于晃悠悠倒了下去。
书中赵汀阳插画《他人的心是个政治问题》
第十六章 马半席
(编者注:马湘南出身在厅长家庭,按照党校教师的母亲的意志进入中文系。改革开放后,商业才能显露,但妻子录音觊觎财产,儿子与他离心离德,最终跳楼自杀。这位最有实力者的悲剧让这个集体缺失,也预示着天真和爱的时代的结束。)
*无意间发现妻子的录音笔,自此无人可信有了强迫症
马湘南无意间发现妻子的录音笔,变得沉默了许多。尽管女人已多次认错,说她只是玩玩,以前并没玩过,更无其他人参与其中……马总还是觉得背脊透凉。他是个大嘴巴,问题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录音的?录下了哪些?录了又准备干什么?
更可疑的是,她为何要保证绝无其他人参与?这种未问之答,不正是一种心里有鬼不打自招?
她后面是什么人?某个闺蜜?某个男人?某个商业对手?某个邪教团伙?……难怪已有好长一段,马湘南总觉得身后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目光。天啦,这娘们不会在哪天冲他微微一笑,最终揭开这个谜底吧?
“你到底是谁?”
“我瞿小凤呵,你老婆呵,凤丫头呵……”
“你整过容?”
“整过呵,你不是都知道么?”
“你说,你真是瞿小凤?你真是瞿士廉的女儿?真是胡梦海的弟子?真是出生在香港铜锣湾?真读过北京舞蹈学院?……”
妻子脸色惨白,呆了片刻,哇的一声五官全垮了下来。
第二天,马总脸色铁青,让总裁助理带几个保安,把办公室、接待室等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查了个遍,没发现窃听器和针孔探头。不过,他好像还不放心,后来不论在哪里说话,说着说着就卡壳,就走神,就东张西望,查看灯罩里面、桌子底下、椅子后面、盆景暗处……还在门框上摸来摸去,敲敲打打。不用说,这时的谈判或聊天总是索然无味半途而废,以至人们私下里叫他“马半席”,因为他连酒都只能喝到一半,不知何时就开始闹,闹完就走人。
更过分的是,他对老哥们也疑神疑鬼。刚摸上一圈牌,他还可能愣头愣脑问一句,没录音吧?过不久又问,真没录音吧?过一会儿还问,你确定你的手机没被别人做手脚?
呸,这家伙什么时候被黑客或卧底搞成了强迫症?
*儿子善手游,马资助三千万成立公司,无果又投股市遭险
儿子马浩偏在这时候给他再次添堵。这个小少爷,老马家最后的希望,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东西也不想学,唯电游和手游玩得疯。他居然拿过一次韩国的手游竞赛奖,儿子满嘴的“同款”“流码”“杜比”“卡顿”“带宽”“风投”……很像个科技高人、IT业资深人士,也能说得老爸无语。
拗不过他妈咪的逼压,马总终于给儿子投资了一个影游公司。三千万注册金拿去后,一年多下来,网剧没见他拍一部,游戏也没见他做半个,只是找了些靓妹来做过一场时装秀,还有两个主题体验酒会,邀来各路宾朋,虽挂上IT名头,大概一毛关系也没有,到最后,一不留神,听说他又去银行融资,质押全部股权和若干借款,到最后,肯定是落入人家的伏击圈,股价一路向下越套越深,眼看就要逼近平仓线。
小少爷还在坚信反弹奇迹,倒是妈咪沉不住气了,成天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丈夫尽快补充儿子的保证金,避免平仓大放血。
马总掀翻了一桌菜,指定女人一连十几个“臭娘们”,狗血淋头骂了个够,然后又骂郝长子,一个派出所所长——明明抓了马浩的嫖娼,还查出了摇头丸,满可以把他关上半把月,加判两个月也不难,说不定刚好就把这一波股市大震荡跳过去了。可那猪头偏偏情深义重,要回报马湘南的一箱酒,对年轻人搞什么重在教育的怀柔,偏偏又微笑,又拍肩,又送普法光盘。结果呢,好,咣当一下,把小崽子一摩托送回家,准时送到了大鳄们的嘴里。
*给儿子送股市保证金遭其讽刺,终于从卫生间窗子跳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公司的财务安全制度太严,让他不得不跑一趟。其实,马哥差不多早已看清,他的钱毫无意义,怎么做都是个屁。即使他死上一轮又一轮,也救不了儿子,更讨不了儿子一个好。即便他把自己最后一块心肝恭恭敬敬献给儿子当早点,对方也可能没口味;即便吃一两口,那也是勉为其难,给面子。
浩爷后来就是这样冷笑的。“谁要你打款啦?我开口了吗?发函了吗?给短信了吗?我说了半个字吗?好笑,你不就是一直等着我苦苦跪求吗?没门儿,一辈子别想。你要装,那是你的事。”
比强制平仓晚了要命的最后一丁点,于是马浩的全部质押品灰飞烟灭。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子没有抓住援手,落入了万丈深渊。在坠落者看来,这一丁点根本不是跨行转账的难免迟滞,一只抓空的援手,恰好是老家伙最想要的结果。
马总全身发抖,眼睁睁地看儿子打一响指,打电话邀伙伴去夜店。这畜生,这畜生呵,畜生中的畜生呵,你就不能悲痛一点?即便不顾及父母,满脑子只有你自己,悲痛三五分钟也好呵。即便你学不会悲痛,学不会和气,学不会惭愧,那么就上愤怒,上仇恨,上残暴,冲着父母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也好,干掉家里两个老奴才也算回事——你总不能在爆仓的当晚就去夜店吧?
打这天起,自接下儿子更多债务,马湘南更成了一个闷罐子,更不愿见人,目光总是直愣愣的,见谁都像不认识。
妻子说他这是被邪魔的追魂掌给打了,为他放生了六百只乌龟、九百条鲤鱼,请法师念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遍《大悲咒》,还是没让他露出过一丝笑纹。请最好的医生上门,也被他给骂了回去。
结果,这一天,身边的人没看住,马湘南最终消失于卫生间窄小的窗户。一个黑影从那里飘忽而去,下坠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呼呼响,越来越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最后轻轻的一声叭,如同一个小小的水泡绽破——当时小区花园里寂静无人。
他想必是想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飞离这累人的日子,飞入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他可以不再见人和不再说话的地方。
书中赵汀阳插画《我的边疆》
(李念编摘自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原章节共1.3万字,小标题为编辑所加,原书17万字)
【目录】
【作者简介】
韩少功,中国当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湖南长沙人。曾任《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等,长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理论专著《革命后记》以及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杰出作家奖”、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国内外文学奖项,作品有三十多种外文译本在海外出版。
【编辑感言】
《修改过程》在韩少功自身有两个突破,一是以77级群像来反思时代和国家的命运变迁,你可以看到陆一尘、肖鹏、楼开富、史纤、马湘南等主角的历史、现在、未来的命运交织,这些故事里有你熟悉的某些场景;从创作技巧上,以“修改”之名,不断探索着小说的发生学、传播学,如同套娃似的多重人物视角不断重合和交错,显示出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张力,有种艺术真实和现实真实的恍惚感,这恐怕是小说这种文字艺术的魅力,韩少功又做了一次成功的探索。(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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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策划:李念
编辑:李念 刘梦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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