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真的扎根在这片土地?
不是永远在这里,仅仅瞬息而已。
即便是玉也会裂,即便是金也会碎,
即便是美丽的羽毛也会破。
不是永远在这里,仅仅瞬息而已。
——内萨瓦尔·科约特《即便是玉》
当西语专家张礼骏用纳瓦特语(墨西哥本土语言)轻声诵读出这首来自15世纪的小诗,时光仿佛倒转到古老的阿兹特克帝国时代。那时,西班牙殖民者的脚步刚刚抵达美洲大陆,魔幻现实主义还只在本土神话中初现魅影,未经西语浸润的拉美文学原始、孤僻、混沌未开。
8月17日,“万水千山”系列第五场“魔幻进行时”,复旦大学西语系研究员程弋洋、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副教授张伟劼、上海外国语大学西语系教师张礼骏以及SMG新闻主播周瑜围桌而坐,共话西语美洲文学。正宗的龙舌兰酒,加上一点柠檬、一点盐,是属于墨西哥的专属味道。
“万水千山”上海国际文学周第五场:魔幻进行时——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漫谈
大多人与西语文学的会面起始于盛名之下的《百年孤独》,那种魔幻色彩令人眩晕,给灵魂深深的一击,也给人留下难以理解之感。
西语拉美文学生长于被西班牙殖民者统治过的拉丁美洲,具有欧洲文明与印第安文化的“混血”基因。与西欧或者北美文学不同,许多拉美作家属于“未经规训”的作家,他们大多没受过高等教育,却凭借对这片土地的天然感知力,创造出了奇幻瑰丽的文学作品。杂交的文化属性与书写者的朴质使拉美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独树一帜,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异国读者的理解难度。
拉美文学的起点:欧洲人与印第安人的相遇
有些人把西语文学的起点设置在《哥伦布日记》。用张伟劼的形象说法,“拉丁美洲诞生于欧洲人和印第安人的相遇”。最早的拉美文学就是西班牙征服者对自己征服美洲的记述。
从《哥伦布日记》到《征服新西班牙信史》,再到征服者们美洲冒险的相关记述,这些都可视为是拉美文学的源头。
另一种观点是,拉美文学起始于古代印第安人的创作。
印证两种说法的是同一段历史两种立场的作品。殖民者和战败者的不同视角带来了历史记录的迥然相异,也引来后世的争议。
张伟劼说,我们所熟知的西班牙美洲史大多数是从欧洲人的视角出发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就是由西班牙随军士兵所写。
从这个角度来讲,同一时期战败者的微弱声音显得尤为重要。比如《战败者见闻录》,是从印第安人的角度,记述了西班牙人对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征服。
贝尔纳尔·迪亚斯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描绘了科尔特斯率军征服墨西哥的过程;墨西哥著名历史学家米格尔·雷昂-波尔蒂利亚的《战败者见闻录》记述了西班牙人对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玛雅人和印加人的征服
这本书其中的一些记录是与欧洲人的记述相吻合的。还有一些看起来特别魔幻的部分,其中写道,一个印第安首领在与西班牙人作战时变成了猫头鹰。在印第安人眼里,西班牙人的战马是一种怪兽。
历史的两副面孔:殖民的杀戮还是文明的传播者
教科书中记述的殖民方式一般是掠夺,是杀戮。但张伟劼告诉我们,现在西班牙人当中的保守一派坚定地认为,西班牙在殖民美洲的历史上充当的是文明传播者的角色。
西班牙与英国殖民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时到达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都是单身男子,最后他们在当地娶妻生子。“所以拉丁美洲是混血的大陆。”而英国的一些清教徒到北美,与当地的印第安人则完全没有互动交集,甚至赶尽杀绝。某种意义上,西班牙于美洲印第安文化及种族的保留要比北美充分得多。
左起:南京大学大学西语系副教授张伟劼、复旦大学西语系研究员程弋洋、上海外国语大学西语系教师张礼骏
殖民的历史造就了今天拉丁美洲地域上的文化差异。即使是同属拉美的阿根廷与墨西哥,在文化构建上也大为不同。西班牙人保留了墨西哥土地上的部分印第安文明,所以直到今天他们的文化血液仍然在墨西哥的土地上流淌;而欧洲殖民者来到阿根廷,基本上面对的是荒漠,那里也有少数原住民,不过他们的文明是相对原始的。“如果说墨西哥文明构建于一片废墟之上,那么阿根廷文明就是在一片荒漠中构建的。”阿根廷民族更多的是由欧洲移民构成的,特别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移民。所以阿根廷文学比墨西哥文学更加欧化。
关于死亡:“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
主持人周瑜提起了一部大家熟悉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影片中巧克力做成的骷髅摆放于祭坛之上,音乐的悠扬与满地的万寿菊花瓣相得益彰,如此欢快的场面令人很难想到它会与死亡有什么关联。该片的灵感来源于墨西哥亡灵节。张礼骏曾有幸目睹过亡灵节的真正现场,当地人认为万寿菊的花瓣会引导已故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中,“我在墨西哥待了那么久,感觉死亡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件悲伤的事,只不过有时候他们会选择一种面具来掩饰这种悲伤”。
《寻梦环游记》是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第19部动画长片,该片的灵感源于墨西哥亡灵节
诺贝尔奖得主墨西哥作家帕斯说过:“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与我们不同,墨西哥人毫不避讳死亡,也善于去谈论它,和它相处。程弋洋说,在西语文化中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是向死而生,一辈子都在走向死亡的阴影中。所以他们自嘲命运,也更会直面死亡。
亡灵节时,墨西哥人会敲击用龟壳制成的乐器。他们一边敲击一边与亡灵对话。在阿兹特克文明中,龟和美洲豹是两种死亡的象征,代表黑暗。
古代阿兹特克人认为,人的死亡方式决定了死后的归处,和生前所为没有什么关系。比如雨天的亡者会去往“雨神”住的地方,战死的士兵和难产死去的女子会去往太阳住的地方,和“战神”在一起。他们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念,认为女子的怀孕与士兵杀敌一样都是一个战斗的过程,只不过他们死后负责陪伴太阳的轨迹不一样。战死的士兵会陪伴太阳初升到正中,死去的女子则陪伴至日落。“在他们的世界观里,每天早上日升即是新生,日落象征死亡。”日升日落,循环往复,生死轮回。这种对死亡的独特认知也成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独特印记。
阿兹特克文明是墨西哥古代阿兹特克人所创造的印第安文明,是美洲古代三大文明之一。主要分布在墨西哥中部和南部。形成于14世纪初,1521年为西班牙人所毁灭
关于时空:“穿透鲁尔福的那炽热而孤独的空间”
时间与空间也是魔幻很重要的表现主题。被誉为“拉美文学巅峰小说之一”的《佩德罗·巴拉莫》就是一个生者与亡者共同参与其中的故事。
该书的作者胡安·鲁尔福是墨西哥本土作家,“拉美新小说的先驱”。张伟劼讲到,鲁尔福写的是墨西哥最本土的东西——乡村,但他使用的方式却是非常现代的,或者说是一种反现实主义的方式,包括叙事视角转换、叙事时间游离等。
这本小说第一叙事者胡安·普雷西亚,根据母亲的遗嘱跑到科马拉去找生父佩德罗·巴拉莫。遇到一些人,后来才发现这些人其实都已经死去,他来到的其实是一个被废弃的、鬼魂出没的村子。
鲁尔福的家人在墨西哥革命中受到迫害,所以他本人对墨西哥革命是持批判态度的。这和我们在教科书中了解到的所谓“进步“的墨西哥革命看不太一样。鲁尔福为我们呈现了墨西哥革命的背后一面,在他的笔下,被革命席卷过的乡村世界非常荒凉,宛若废墟。
被誉为“拉美文学巅峰小说之一”的《佩德罗·巴拉莫》由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1917-1986)创作,是一个生者与亡者共同参与其中的故事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曾说过:墨西哥神话具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它一直延续至今,穿透了胡安·鲁尔福的那炽热而孤独的空间。科马拉就是勒克莱齐奥所说的“那炽热而孤独的空间”。
《佩德罗·巴拉莫》的魔幻更多是与过去联系,而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更多的是与未来联系,张伟劼认为,它甚至是一本接近科幻的小说。书中讲到主人公在一个海岛上遇到了一个很奇妙机器。机器是与现代文明相联的,而且不算荒诞,可以用理性去理解。《莫雷尔的发明》的悬念设置是成功的,它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读者一直读到最后。卡萨雷斯的好朋友博尔赫斯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这本小说的情节是完美的。
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情节富有张力,这种张力有时候是荷尔蒙,有时候是多巴胺。程弋洋讲到她个人的阅读体验,自己曾经一个晚上读完了1000多页的《2666》,整个的阅读快感非常充分。给人类似体验的拉美文学作品还有很多,包括《百年孤独》,包括因为疫情很多人都在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根廷小说家卡萨雷斯的作品《莫雷尔的发明》1990年获得了塞万提斯奖;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
关于面具:帕斯与“迷宫”中的墨西哥人
对谈中,程弋洋为我们朗诵了帕斯《孤独的迷宫》一书的片段:
墨西哥人,无论是老年人,还是青少年,土生白人还是印欧混血人……他们好像与世隔绝,闭关自守,脸上戴着面具,笑容也是伪装的,他们扎根于自己那种离群索居的孤独之中……所有这一切是他们用来自卫的武器……他们像被剥了皮似地活着,一切都会伤害他们,谁说了什么,或者怀疑谁说了什么,他们的话语充满了弦外之音,比喻、影射和省略号……总之,他们在现实和个人之间建立起感觉不到的遥远的墙,不仅看不见,更是难以逾越。墨西哥人一向站得远远的,远离世界,远离他人,远离他们自己……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墨西哥的面具》。程弋洋形容自己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感受是“深受震撼”,帕斯从内部观察者的视角塑造了一个充满对抗的墨西哥人的形象,这颠覆了外部有关墨西哥人固有的刻板印象——放松、开放、话多。
《孤独的迷宫》是帕斯二战后在美国写下的。当时繁盛的美国和墨西哥的生存状态很不一样,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帕斯关注到了墨西哥民族的面具性。
墨西哥人的面具性是如何形成的呢?张伟劼从更广义的墨西哥历史来解释这件事。他认为,墨西哥的历史整个就是一个悲剧的循环。西班牙的征服、独立战争、社会变革,一次又一次的暴力破坏使墨西哥逐渐沦为废墟。
《孤独的迷宫》是墨西哥诗人帕斯(1914—1998)二战后在美国写下的
张礼骏说,墨西哥的民族融合非常惨烈。比如墨西哥国家的名称,这个词其实是纳瓦特语,并不是西班牙语,他们知道自己有一部分是土著的,但是生活方式却已经归为西方世界。
往前推比如殖民时期,西班牙人到了当地之后与印第安人结合形成混血民族,但这并不是在合法的正常婚姻状态下产生的,当时甚至出现过很多孩子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情况。对一个人来说,就等于失去了自己一半的过往,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身处“迷宫”之中。
尽管西语美洲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花开一枝”,文化上的混血基因与悲剧式的苦难历史赋予了他们文学上的伟大与永恒魅力,但他们似乎总逃不开那种民族的自卑情结和矛盾情绪。
张伟劼说,墨西哥人对外一般会出现两种极端,一方面极力宣传自己的文化多么伟大,另一方面则是无法消散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来源于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弃子。就像《佩德罗·巴拉莫》开头展示的那样,如果民族神话是一种象征,何为拉美?它就像是西班牙爸爸和一个土著妈妈结合之后生下的孩子,爸爸拍拍屁股跑了,留下拉丁美洲成为永远的孤儿。
他们似乎一直在寻找,却又不忍回首过去,15世纪祖先的叩问仿佛预言一般悲伤:“难道我们真的扎根在这片土地?不是永远在这里,仅仅瞬息而已。”
(感谢文汇讲堂听友周洲对视频的文字整理)
主持人SMG侧耳工作室周瑜朗读小诗《即便是玉》
【栏口词】
8月18日,带着不舍,为期一周的精神嘉年华上海2020书展华丽落幕。
“破圈融合”是今年上海书展的关键词。“线上线下同步、圈内圈外共享的未来书展模式”让读者惊呼“书展会玩”。上海国际文学周今年也走入第十个年头,今年的国际文学周七场讲座全部线上运行,在“上海书展朋友圈”这个虚拟地点,共邀21位业内老中青领军学者,加上SMG侧耳团队主持人的动情朗读,漫谈英美文学、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日本文学、德语文学、西班牙美洲文学外加科幻文学,这不失为文学爱好者的饕餮盛宴。择日“思南文学读书会”微信公号将播放视频,其中不少讲者在讲堂的采写图谱里。
现将这七组视频访谈用文字形式,重新整合梳理,从20日起分四天刊发,供更多读者领略世界文学的不同风景。人类需要文学,世界需要文学,文学提供了另一个更为浪漫、深刻的世界,在特别的2020年,文学让我们温暖情感、升起希望、获取能量、走向升华。
感谢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孙甘露老师领衔的神策划,感谢将每位视频做文字转换的讲堂听友,感谢撰稿的海内外小伙伴们,纵然跨越千山万水,我们依然可以在这里(文学里)相遇、神交。
(撰稿总策划李念)
下期预告:
郑体武/董晓/张煦:俄文坛,现实主义始终是主角|书展·万水千山7
相关链接:
袁筱一/金桔芳/黄雅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爱玛吗?|书展·万水千山5
王宏图/姜林静/胡桑:德语文学是不安宁的灵魂在漫游 | 书展·万水千山4
谭晶华/王升远/杨本明:日本百年唯美派,个人不在时代中 | 书展·万水千山3
毛尖/黄昱宁/小白:英美文学那声“我爱你“纯真又世故|书展·万水千山2
严锋等:想象追不上科学发展,科幻文学边界正在模糊丨书展·万水千山1
高瑞泉:梁启超“新民说”为20世纪初确立了道德坐标 | 书展10
听国内外最新科技进展:脑机接口、光子芯片、太阳系 | 书展9
韩松:硬核科技+现实主义,科幻文学有无尽的可能性 | 书展7
李庆西:重读《水浒》,宋江为何会下山,又必须要死?| 书展5
陈引驰、傅杰:杜甫影响了洪业终身,由此也走向世界 | 书展4
严伯钧:学点物理成现代人标配,快速训练复杂中分主次 | 书展3
作者:闻逸
题头设计:袁琭璐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