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科学防治、人文关怀在这次抗疫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让所有国人上了一堂“人文教育与科学教育”的新时代必修课。如何看待现在快速发展的科技,思考人类的未来?对中国而言,怎么在传统人文的基础上创造新的“人文”,去支持科学的发展?日前,在西湖大学湖心讲堂上,中科院院士潘建伟深入浅出地讲述了量子通信的意义以及第二次量子革命如何引领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发展。科学史家、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吴国盛则以《时间与人文》为主题,阐释了科学的人文起源,并指出,科学的发展有赖于相应的人文环境,科学的目标不仅带来物质财富,更是优化人类精神、创造高尚的人文。
什么是时间?在现代科学中得不到说明和理解
量子问题的确是相当迷人的话题,但是我今天要做一个人文讲演,让宇宙和历史呼应起来,让科学和人文交相辉映。量子纠缠固然惊悚,但是我们每个人都非常熟悉一种纠缠,那就是时间纠缠。
时间是一个谜,物理学家用时间的时候是不用思考究竟什么是时间,时间谁来思考?是哲学家。以前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外国人到英国去,他想问一个老太太几点钟,但是他英文不太好,就忘了加那个定冠词。他就问“what is time”?他本来想问的是“what is the time”?有定冠词就表示现在什么时间,没有定冠词就问成了什么是时间?那个老太太十分惊讶的看着他说,这我怎么知道,你得问哲学家去。时间问题,是我们哲学甚至人文的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我们先看看过去。过去,顾名思义就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如果过去已经过去了,不再存在了,你怎么知道有过去呢?你说我们靠记忆,这个回答没有意义,因为你只是换了一个说法,因为你怎么知道记忆给我们带来的是一个已经过去的东西呢?因为所有的记忆都是当下的记忆,我们又是怎么区分当下的记忆和当下的其他感觉?未来也是一样,未来没有来怎么知道有未来呢?仔细一想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这都是问题。我们所有的人,关于时间最基本的理解就是这个样子(指着一条时间线),过去、现在、未来线性并列。这样一个朴素的时间观念,但会包含非常麻烦的问题。比如,历史在什么意义上有价值?既然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讲它呢?你如何可以展望未来?未来没有来你怎么知道有未来,回忆历史、展望未来人的一个最基本的特性,这个特性如何可能呢?
所以,我们看到,当你把时间只是看着一个一维坐标的时候,其实已经把时间非时间化,已经把时间空间化了。这种时间的空间化,带来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没有根本的意义,而这来自于近代科学一个基本的预设,就是现代科学认为空间本质上是处处均匀的,空间的均匀性消灭了空间上每一个点的差异。如果把时间也是这么理解,就消除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差异。可是,对一个人来讲,这个差异是万万不能消除的。我们人永远只能记住过去,而不能记住未来,我们人永远只能展望未来,不能展望过去,人永远只能由年轻到年老,由小孩到老人,不可能逆生长。这样一种时间性对人来说是最基本的,可是在现代科学这里得不到说明和理解。所以时间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号,在科学这个世界图景里面,时间是一个很可疑的东西。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吴国盛阐释了时间之谜
时间是客观的吗?真正的时间来自人的内时间意识
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在悼念少年时的朋友贝索的时候,给贝索的遗孀写了一封信,在信的结尾写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对于我们物理学家来说,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只是一种顽固坚持着的幻觉而已”,没有这个东西,好像一部电影一样,电影胶片都已经拍好了,放电影的过程中貌似显现出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其实是没有区别。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时间的时间性在物理学这里得不到说明。其实时间问题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哲学问题。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就说了这么一句名言:“什么是时间呢?你不问我,我很清楚,一旦问我,我很茫然”。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问我什么是时间?你好像不问我还知道一点,你一问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来自根深蒂固的时间的客观化,我们以为时间是一种客观的东西,是一种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好像人都死光了,时间还在静静的流逝,当然这首先是牛顿的思想。今天,我们是沐浴牛顿的光辉之下,所有学理科的人都不知不觉承认牛顿时间的说法是对的,但是刚才我的分析已经表明,如果把时间客观化,你会发现,把过去说成是过去,未来说成是未来,根本是用词错误,过去也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未来,统统只有现在,就像一部电影一样,胶片都已经拍好,就在那里放着,只是等待放映而已。
所以真正理解时间,客观时间是不够的。客观时间只是一种派生,是一种变体,它不是真正的时间。真正的含义来自于主观时间,来自于人,作为人的内时间意识。当下成了一个优先的东西,而且当下里面一定内含一个时间结构,这种时间结构使得我们能够把某一类的存储数据辨认成过去,把某一类存储数据辨认成未来,所以这个时间结构非常重要。
古罗马帝国时期思想家奥古斯丁说:“什么是时间呢?你不问我,我很清楚,一旦问我,我很茫然”
人何以成为人?基于内在时间结构,把过去、现在、未来结成一体
内时间结构的生理学基础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告诉大家它为什么一定存在,来自哪里?来自人类进化。我们知道人类进化有两个指标:一个大脑发达,另一个是直立行走。人类的直立行走将会带来骨骼系统整体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人类的盆骨整体变窄,这与脑量变大的冲突就是妇女生产发生困难。直立行走的智人种女性没有办法生出那么大的脑袋。在生物界有一个简单的线性关系,脑袋越大的物种胎儿的孕育期越长,像人类这么大脑袋的物种,按照线性关系推,在娘胎如果足月生产应该是21个月,可是21个月的人类胎儿任何一位人类母亲都生不出来的。所以进化采取的策略非常简单,就是让人类整体早产。这种早产必然带来一个后果,就是人类必须通过世代的养育把他养成人,所以人不是靠DNA而成为人,而是靠养育成为人,这一点注定人就是一种人文的物种,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科学和人文要结合在一起的深层原因。
人的特点来自于他的先天缺失,这种生物学意义上的先天缺失必然要有一个补充,就是后天对他的教养。那么人为什么可以被教养,而动物就不行?教养必定基于某种时间结构,一切过去的经验可以内化成你当下的经验。全部人类的历史、全部的文明,通过教养的方式积淀下来,可以成为每个人自身人性修养的来源。第二个方面,人类是有死亡意识的动物,哲学家有一句话叫做“向死而生”,人类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物种。向死而生包含两个意思:第一,人类知道现有的一切是有限的,终将要结束,有限性带来意义。第二,人类拥有了虚无,他能够理解什么叫虚无。动物只能接受直接的现实,人类有了死亡意识之后可以思考什么叫无。在某种意义上说,过去和未来都是一个“无”,但人就是能够理解这种意义上的“无”。
这就出现了人文的概念。文在古代汉语是一个动词,一言以蔽之,文而化之,就是要把你文成一个人。人本来什么也不是,人类的婴儿生下来以后如果一不小心被狼叼走,他可能会成为狼孩,被猪叼走会成为猪孩,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只有一种所谓文的东西,能够使每个人成为人,这种文的可能性奠基于一种所谓的内在时间结构。这种时间结构把过去、现在、未来结成一体,构造人类丰富多样的人文经验。
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左一)与吴国盛(左二)、潘建伟(左三)合影
历史为什么写不完?每一个叙事都体现在当下人对世界和人性的关切
在人文学科里面有几个东西特别重要,第一个是语言。有一句话说得好:欲灭其国必灭其史,欲灭其史必灭其文。把你的语言,把你的历史消掉,你这个民族就消失了,用不着肉体上消灭。人作为人的本质来自于他所承受的人类过去的经验,而这个经验首先通过语言来体现。第二个是历史。历史并不是简单的过去的事件,而是对过去事件的“记录”,这两个可不是一个意思。过去发生的事情特别多,但是不是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能进入历史,我们所说的历史是一种当下对于过去的记录、叙事、表达、理解,或者说是过去和现在的对话。进入历史的恰恰是那些我们认为对人类生活会产生影响的东西,而那些影响经过反复积累和积淀又变成人类走向未来一个根据,所以我们说历史是现在对过去的纠缠。这种纠缠一是基于当下人类所面临的问题,由于不同的时代人类面临不同的问题,因此历史是永远写不完的,因为每一代都会面临新的问题,我们要学历史不是简单去看发生了什么,而是看历史学家为什么以这种方式来记述。
很长时期来,历史书不会把女性单独列出来写。现代历史学家在写全球史、世界史的时候,一定要讲女性在历史上扮演什么角色。过去的哲学史不会写非西方民族的哲学史,今天要写。这种不同的写法就反映出当下你关注什么问题。比如过去在中国,在40年以前我们的历史更多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反映出当时的人们认为阶级斗争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今天更多的关注比如经济增长,反映今天的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样一个国策,所以不同的时候通过历史可以为你当下的政策,当下的思考提供权威依据。要证明一个学科一个新型的学科是有意义的,最好的办法是追溯它的历史。为了证明一件事情是合法的,最好的办法追溯它的历史。所以通过追溯历史的方式可以申明现实的合法性,可以为未来指出一个道路。因此我们说看历史有多远,看未来就有多远。怎么看历史就怎么规划未来。著名的历史学家克罗齐就讲了“一切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意思倒不是说人类可以随意按照你的意图来打扮历史,而是说每一个历史的叙事都体现在当下人们对于世界和对人性的关切。
《百名摄影师聚焦新中国70年》图片巡展,几代摄影师用镜头记录了新中国70年的历史瞬间(新京报)
科学和人文的关系?科学振兴更崇高的目标是刷新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
今天把科学和人文并列只是一种当下的叙事。但是细究起来,科学也是要发源于或者发生于特定的人文之中。我们都知道,今天所谓的科学来源于古代希腊。科学不是一个在任何地方都会自然发生的东西,它要求有特殊的人文背景。中国不是科学的故乡,我们没有可能诉诸本民族熟悉的文化资源来深入理解科学。中华民族为什么不提供适合科学发展的人文土壤?我们知道中华民族基本上是一个农耕文明,农耕文明基本上是一种定居文化,定居文化的时代主要处理的是熟人关系,而熟人关系的基本构建模式基本上以血缘方式来构建。我们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思想体系是儒家,儒家最关注是家庭,是人际关系,是亲缘关系,在儒家看来人作为人的最高理想是什么?成为一个有爱的人。所以整个文化的布局是按照人性中的仁爱精神来进行教化的。科学在这种文化模式里面没有任何位置。
中国古代没有科学,不是因为我们的智力不行,而是因为中国文化本身不需要这种东西,整个人文教化的目标是把你训练成能够为人处事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在纷纭复杂的环境之中摆平各种人际关系,这才是你首要的东西。以希腊城邦时代的西方文化为代表的,本质上是一种迁徙文化,他们的农业不足,海洋文明,游牧文化,商业文化统统都是有利于迁徙,而在迁徙社会里头往往遭遇生人。在生人社会、生人文化里,人需要一种以契约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契约文明最根本的要求是,人必须是独立自主的个体,自由成了希腊文明所弘扬一个主要的人性理想,而在自由人性引导之下才诞生了希腊意义上这种自由的科学。科学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所有的民族会自然发生的,它唯独出现在希腊这个地方,所以科学的人文环境其实是很孤独的,它要求非常特殊的人文土壤。
科学真正的伟大之处不止为人类带来一些物质的财富,更多是要优化人类的精神,创造更高尚的人文。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转型时期,我们的转型不光是通过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在现代的世界竞争格局中保持我们的经济强势,还应该包含着中华民族的精神转型。在这种社会转型、精神提升和文明复兴的征程上,科学是可以而且应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爱因斯坦在加州理工给学生发表的讲演中有这样一句话,他说:“如果你们想使自己的一生工作有益于人类,你们只懂得科学和应用科学是不够的,关心人类,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延伸一下,我提出一个说法,人文才是科学的崇高目标。科学的振兴、科学的发展,一方面当然直接服务于我们的经济建设,我们的综合国力的提升,但是它更崇高的目标是刷新整个中华民族的人文气质,刷新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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