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最要不得的就是“无我”,它就像是干将莫邪铸的剑,如果不把创作者自 己的身心魂魄也投入火中,没办法炼出一把利刃。
创作的冲动,往往来源于一次偶然的灵感,但创作本身却需要持之以恒的燃烧。
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无意中翻开了 《绥远志略》。这是一本关于绥远县的近代地方志,如果不是专门做这方面研究的人,大概会觉得很枯燥。我只是出于阅读的本能,才会起了兴致去翻翻,没打算深读。
我无意中翻开的那一页,记载着一则关于归绥城 (即今呼和浩特) 的轶事。一个叫华国祥的英国传教士来到这里,初时屡屡碰壁,他与朋友通信时,得知欧洲出了一个叫电影机的新发明,华国祥就千方百计弄到了一台运至归绥。当地老百姓对这个新玩意喜欢得不得了,华国祥趁机传教,效果极好。
我一下子被这种意象迷住了。想想看,一件代表了当时人类文明杰出成就的机械,在古老封闭的草原上横空而降,牧民们为了万里重洋之外的声色光影如痴如醉。想象一下,绿色大草原上挂起白色幕布,穿着长袍的牧民孩童转动念珠,看着幕布上工厂下班、火车进站,这场景实在是太美了。古老的传统与现代在这一刻融汇碰撞,空间和时间的边界为之模糊起来,唯有好奇心,这种人类最可贵的品质,从未改变。
我对于这种人文意义上的强烈对比,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兴趣。尤其是一种文化向另外一种文化渗透、影响的嬗变过程,特别值得反复揣摩。比如希腊十二星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异化,赵氏孤儿在十九世纪法国戏剧中的地位,安徒生笔下的夜莺……这些都是不同文明碰撞时产生的火花。而归绥城里的这个故事,正是这堆火花中不那么显眼,却依旧漂亮的一朵。
那时候,我陡然升起一股冲动,能不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然后我开始到处搜集资料,从清末绥远省的建制到当地蒙古王爷的坐骑规制,从传教士的来华路线到电影机的工作原理,事无巨细,尽力搜集。搜集和阅读的过程,很有意思,可是我脑海中的故事,却始终像一团雾气,看似在眼前,伸手过去却触摸不到,无法凝结成一个实体。我想,这大概是我还没触摸到这个故事的频道。故事的频道是一种直觉。就好比你去相亲,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直觉判断你们俩到底合不合适在一起。现在华国祥的故事坐在了我桌子的对面,我们四目相对,可是那种感觉还没找到,或者说,缘分没到。
到了2013年的十月底,秋雨连绵。我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在漆黑的草原上开着一辆卡车,旁边坐着一个外国人,讲话比雨刷摆动还快。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要在我的老家赤峰建立一个动物园。我从后视镜一看,车后跟随着很多影子,长颈鹿、大象、狮子、美洲豹,它们沉默地排成一队,缓慢前行。背景是一个巨大的月亮,乳白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草原。
那一刻,我被这画面打动了。当年华国祥那个故事隐藏在内心的冲动,一跃而起。我知道之前为何迟迟无法动笔了。那时候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猎奇的故事,一个可以冷静旁观的标本。它只是勾动了我的兴趣,但与我无关。文学创作,最要不得的就是“无我”,它就像是干将莫邪铸的剑,如果不把创作者自己的身心魂魄也投入火中,没办法炼出一把利刃。而这个梦,让我找到了进入故事的钥匙———那就是故乡。
我老家是内蒙古赤峰,也是一个草原城市。因为它位于内蒙东部,距离中原地带更近,文化碰撞也更加频繁多样。我对故乡的记忆、眷恋和理解,这些血肉能让这个故事真正凝实,变成一个可以触摸的实体。当我真正开始动笔,华国祥从主角退居成了故事的开头契机,他的精神感染了真正的主角柯罗威,促使他前往赤峰草原,去为好奇心强烈的当地人建立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园。开始我只是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可太多想表达的东西无处抒发,只有将其扩充为一部长篇,才能尽兴。最终有了 《草原动物园》。
一位书评人看完以后这么评价:“每一个作家,最终都会回到家乡,无论以哪种方式。”这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文/马伯庸(作者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