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上海当代戏剧节演出的《等待戈多》剧照。
毛尖
日前举行的2014上海当代戏剧节,邀请到了爱尔兰圣·拉扎剧团来沪演出塞缪尔·贝克特经典之作《等待戈多》。据了解,此次演出人员为十年前爱尔兰都柏林的“门”剧团原班人马,十年前“门”剧团演出的《等待戈多》曾被媒体公认为是本世纪最为权威的版本。
二战前夕,贝克特路遇一个流浪汉,流浪汉向他要钱,他没给,流浪汉为此打伤了贝克特。后来,贝克特去监狱探视这个流浪汉,问他为何动手?流浪汉就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流浪汉启发了贝克特,但显然,“流浪汉”和“不知道”构成了《等待戈多》的关键词。1958年该剧在美国上演,导演问贝克特这个戈多到底代表什么?他亦回了一个:“我不知道”,接着解释一句:“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
大学一年级,当我第一次读《等待戈多》的时候,贝克特还活着,但已经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年头。英文老师看我读贝克特,很是鼓励,说了一句,戈多是个谜。冲着老师的这句话,我奋力地看了很多相关评论,自觉对此剧的荒诞本质有了较深的体悟。
可是,11月16日,坐在安福路的话剧艺术中心,看爱尔兰圣·拉扎剧团为上海当代戏剧节带来的《等待戈多》,二十五年前读此剧时所感受到的全部荒诞,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种感动。戈戈和狄狄的关系,在当年的所有评论中,都被诠释为“人和人彼此隔绝又冷漠的状态”,但是,舞台上这两个流浪汉,胖胖的戈戈和瘦瘦的狄狄,虽然依旧茫然地浑噩地等待着戈多,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仅不冷漠,还很有爱。
寒风中,戈戈睡着了,狄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戈戈身上,他自己瑟瑟地在秋风中活动手脚取暖,熬不住,他弄醒了戈戈,对他说:“我觉得孤独。”戈戈告诉他:“我做了个梦。”那一刻,他们像贫穷天堂门口的两个孩子,虽然穷得连上吊的绳子都没有,但同时也懵懂得连上吊都不需要理由。幕落前,戈戈解下他的裤带再次设法上吊,但因为裤子过于肥大,裤子一下子掉到齐膝盖的地方。他圆圆的肚子和大腿暴露在舞台上,戈戈自己没有一点惊慌,观众也没有一点惊慌,他孩子般纯洁地面对观众。裤带太脆没法上吊,狄狄让戈戈拉起裤子,幕落。
整出戏中,戈戈显得任性一点,狄狄理性一点,每次戈戈要离开,狄狄就提醒他,我们在等待戈多呢。而在漫长无聊的等待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全人类的代表波卓和幸运儿,波卓和幸运儿彼此奴役,波卓霸道地讲哲理,幸运儿机械地讲废话,而第二幕登场时,波卓瞎了,幸运儿哑了。哲理也好,废话也好,黯然退场。戈戈和狄狄又回到无涯且抽象的时空,回到第一幕的开头:乡间一条路。一棵树。在无休止的等待中,似乎,他们又一穷二白地进入周而复始的荒诞。
可是且慢,第一幕里的枯树,在第二幕中,长出了“四五片树叶”,而且,当狄狄再次弄醒睡着了的戈戈时,他说,“我梦见我很快乐。”在戈戈和狄狄忘记戈多的时候,两个流浪汉之间,有着动人的感情。因此,一点不奇怪,今天会有读者在戈戈和狄狄的关系中,看到爱情。比如,狄狄对戈戈说:“整整一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好。”戈戈于是哀怨道:“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狄狄问“那你干嘛还回来”,戈戈说:“我不知道。”戈戈说有人欺负他。狄狄说,“要是我在,决不会让他们揍你。”
接着,狄狄追问,“他们干嘛揍你?”戈戈说:“我不知道。”整出戏中,出现了无数个“我不知道”,戈戈说的次数尤其多。所以,在以往的评论中,这个老是把“我不知道”挂在嘴边的戈戈是“一个不由自主的人”、“一个异化世界里的异化人”。但是,大半个世纪过去,这个“我不知道”已经褪去异化的外衣,成为我们进入世界的第一道口令。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不知道为什么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出“我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不需要知道。这就像,岁月流逝,今天我们看《等待戈多》,没有人再追问戈多是谁,当年的荒诞,已经被岁月的魔法变成了抒情。这本身是更大的荒诞,还是一次治愈?我不知道。这样想想,贝克特真是聪明,这个“戈多”隔着时间的荒原,从谜面变成了谜底。
但这个,还不是我看爱尔兰剧团演出时的最大感受。整场戏,最出彩的人物,其实不是戈戈,不是狄狄,也不是波卓,而是幸运儿。戏中的幸运儿,没有几句台词,但他爆发时刻那冗长而激越的长篇发言赢得了全场的敬意,在那一刻,他用废话征服了观众,然后他戛然而止,退回到卑贱者的位置,退回到历史深处。1952年,当贝克特写下《等待戈多》时,所有的人都觉得“幸运儿”这个人物,姓氏就是他命运的反讽,但是,今天舞台上的这个“幸运儿”获得了全场的最高敬意,散场时刻,大家都在谈论幸运儿。六十年过去,幸运儿获得了自己的幸运。也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历史的转折正在悄然发生。今天,站在“诺贝尔舞台”上的,不再是描写人类主人公的贝克特,而是莫迪亚诺,专事描写主人公身边的、阴影中的小人物的莫迪亚诺。
岁月荏苒,我们把目光投向了和雪莱一起溺水而死的年轻船夫,投向了和我们自己一样无名无姓的普通人。狄狄在思考自己和戈戈的生存状态时,说过一句话:“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在原剧中,这句话充满了悲剧意味,但是,我想说,今天重新来说这句台词,也可以很抒情。
我们有时间变老,然后像幸运儿一样,获得历史的注视。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
相关链接 《等待戈多》演剧史
《等待戈多》原作法语版在1948年10月9日到1949年1月29日完成,并于1952年发表。1953年,巴黎左岸的巴比伦剧院首演《等待戈多》。1955年8月3日,在伦敦艺术剧院首演了英文版《等待戈多》。《等待戈多》在德语区的首演是1953年9月8日,在柏林的许洛史巴克剧院。1956年美国版《等待戈多》在迈阿密上演;1957年在旧金山上演,到1980年,《等待戈多》已经在美国演出了几十场。
数十年来,这部名作在我国舞台上也无数次被名导、名团演绎,其中比较经典的有:
孟京辉的《等待戈多》
1991年6月,中戏四楼小礼堂,《等待戈多》正式亮相。这是孟京辉攻读导演硕士学位的结业作品,也是他戏剧创作开始产生实际影响的第一部作品。今天看来,这部作品仍属于他实验剧目中的力作,显示出孟京辉导演的艺术风格和初步方向。
任鸣:人艺小剧场版《等待戈多》
1998年1月26日,人艺导演任鸣推出了小剧场话剧《等待戈多》,诠释了中国现代版本的“等待”。这是这一名剧首次在中国公演,也是中国话剧第一重镇首次公演外国荒诞剧。
林兆华:嫁接混搭的《三姊妹·等待戈多》
1998年4月,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将《三姊妹》和《等待戈多》变成了《三姊妹·等待戈多》,阐释“不同的时代,相似的命运”的主题。
当代传奇剧场的京剧版《等待戈多》
2006年,为纪念《等待戈多》的作者、荒诞派戏剧大师塞缪尔·贝克特的百年诞辰,中国台湾地区当代传奇剧场排演了京剧版《等待戈多》,在上海话剧中心艺术剧院上演。
(阿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