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萌
莎翁名作《李尔王》留给当代导演的大难题,是如何令当代观众从中感到悲伤。故事里接二连三的死亡当然惨烈,但情节进程本身古怪又粗暴,一言以蔽之,“可信度”不高。相比起《哈姆雷特》和《麦克白》的丰富和世故,《李尔王》显出孩童般的乖张。不知十七世纪的观众如何消化这等过山车般的剧情,放在今天,值得担心的只怕是它意外产生的喜剧效果。铃木利贺剧团的《李尔王》来上海,演出过程中,嗤笑声时有:“死于心碎”是基本笑点,挖人眼珠时自己负伤死了,更加好笑。古今有隔,“笑声”看似只是原著的历史命运问题,其实,导演铃木忠志的创造性发挥才是推波助澜。很明显,铃木版《李尔王》里,小女儿考狄莉亚戏份被删减,仅剩下激怒父王的开场,以及缢死后被抱上场的末篇。表现“圣女”纯洁与美德的段落大多不见,也就削弱了死亡发生时的悲剧情感。
这一点,和黑泽明电影《乱》中的处理大相径庭。同样改编自《李尔王》,电影中,前一刻,三郎(黑泽明把三女儿改成了三儿子)率军营救老王,父亲坐在儿子的马背上,亲昵地贴住他;下一秒,三郎被火枪射中,静默地跌下马,死去。悲剧感顺势弥漫开来。有点巧,铃木忠志的《李尔王》和黑泽明的《乱》诞生于一前一后的两年间,1984和1985,但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黑泽明尽可能地将故事合理化,对人情和悲情作出充分的铺垫和肯定;铃木忠志似乎是反其道,尽管大致上维持了原本的剧情,却约简了原著中道德修正的力量(除了减缩考狄莉亚戏份之外,忠臣肯特的角色也被删除)。与此同时,对“荒诞”的自觉大大加强。
卞之琳形容《李尔王》是“老年人的悲剧”。铃木版里,李尔王一出场就坐着轮椅,高调标记出人物自然力的衰弱。可实际上,扮演李尔王的中国演员大概是全剧组最年轻的,且以青春本相示人,造成强烈反差。轮椅的运用在剧中很常见,除李尔王外,先后坐上轮椅的还有装疯流亡的爱德伽,以及恋上爱德蒙的大女儿高纳里尔。因此,“轮椅”首先标志出的不是生理虚弱,而是精神病理。与轮椅相匹配的是现代装束的护士,她们紧随“疯人”左右,言行举止的怪诞程度跟疯人不相上下。
原著中负责疯言疯语的弄臣没有出现,不过,“傻瓜”的角色被李尔王和他贴身的护士分担了,并且通过对等的人物组合关系把“疯”的讯号弥散出去。
对于当代有经验的观众来说,西方现代主义维度内的变形概念并不新鲜,很难构成冲击。铃木忠志的创举,在于把日本传统美学夸大化,脸谱化,融入现代主义的变形中,使观众感到诡谲,甚至惊愕。舞台美学方面,导演极其注重对称:场景中的角色总是成对出现;舞台上设有一排屏风般的装置,演员有时一字排开,左右侧立,用“屏风前”、“屏风后”来区分“入戏”和“出戏”,充分利用东方艺术的仪式感。人物方面,剧团招牌“铃木演员训练法”标榜“重心向下”,吸收歌舞伎特点,脚步缓慢精准,上身几乎保持不动。不仅是身体,面部也是如此。演员发话时,动的只有嘴唇和眼珠,彷佛木偶一般。与身体的冷静相照映的,是语气上的咄咄逼人。男女都一样,就连角色设定上应该“温柔小声”的考狄莉亚也是声如洪钟。演出过程中,观众始终处于一种被呵斥的错觉中。在行为特征上,全体演员达成一种统一性,并无多少彼此之分,因此性格悲剧的初衷被颠覆了——铃木版《李尔王》里的人物是非人的。
铃木忠志并非创造出另一个“李尔王”,应该说,通过对“李尔王”的复写,他抛弃了他。他让“李尔王”成为一种有恫吓力的装置。而装置性的产生,是铃木剧团的演员们用肉身完成的。观看过程中,我强烈感受到舞台上的倨傲,而且,这种倨傲,非常迷人。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