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韩愈《答李翊书》有云:“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这句话,为当时、后世尤其是今天的文学艺术家们所广泛地认同;而我手写我心、陈言务去,扩展而为离经叛道、不主故常、绝去依傍、标新立异、我用我法、自有我在、不拾人牙慧、走自己的路等等,更成为文艺创新的不二法门。但这样的“创新”,不是非常容易,几乎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吗?为什么要说它“戛戛乎其难”呢?
最早注意到对韩愈这句话曲解的是王安石。他在《韩子》一诗中写到:“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一作默默谁令)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在王安石看来,如上的理解,不过是“末俗”的皮相之见,而并没有真正领会韩愈的真意。根据这样的理解去“创新”,纵然可以“崭新于一时,盛行乎百里”,于“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 法”(苏轼评韩语)的不朽事业则是“可怜无补”的。例如,南齐时高唱“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的张融,不是很快就“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 流”了吗?
那么,韩愈此言的真意又是什么呢?王安石没有说。我以为:
第一,“陈言务去”只是指创新的结果,而并非起点和过程,创新的起点和过程,在《进学解》中韩愈自述为“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他的学生则形容为:“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不仅不能抛弃陈言、避开陈言,反而要深入陈言,以忘我的精神,使传统的经典 达到刻骨铭心。这确乎是“戛戛乎其难”的,必须“积劫方成菩萨”,而无法“一超直入如来地”,何况积了劫还不一定能成菩萨。
第二,“陈言”的“陈”,并不只是一个时间上的判断,专指前人之所言;更是一个价值上的判断,专指无价值或负价值的陈腐之言,既包括前人的,也包括时人的——至于前贤的真知灼见,则不但不去,而且要“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地窃为己用。还是在《进学解》中,他的学生评价其“陈言务去”的创新成果:“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渺,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正是力排众议,务去时人的陈腐之言,重申前贤的真知灼见。又说:“沉浸醲 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 同工异曲”——其我手写我心的思想、观点、风格、句式,几乎都可以从前贤的著述中找到出处。
黄山谷曾论有两种不俗之人,一种平居无以异于俗人 ——“此不俗人也”;一种平居大异于俗人——“此俗人也”。同理,亦有两种我手写我心的创新之文,一种时间判断上的“陈言务去”,一种时间判断上的“踵常 窃陈”;但价值的判断却并不在新还是陈,而在正还是负。因此,艺术上的真理是多元的,甚至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也都可以是真理,我们不能片面地认同某一个观点而否定与之相对立的观点,而应该辩证地用对立的观点来理解自己所认同的观点。“陈言务去”与“踵常窃陈”如此,“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功夫在诗外”与“术业有专攻”等等亦复如此。所谓“离则两伤,合则双美”是也。分立看待“陈言务去”和“踵常窃陈”,都是不能 领会韩愈的真意的。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天下诋韩,大半王姓,而以荆公为首。因此,那首《韩子》诗,学术界通常看作王安石对韩愈的诋毁;把它看作对曲解韩意的嘲讽,或自我始而不一定正确。但如果真的意在诋韩,那只能证明拗相公实在也并未真正认识韩愈的“陈言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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