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周克希 著名翻译家 小说《小王子》的译者
采访:邵岭 本报首席记者
《小王子》——这恐怕是世界上拥有最多成年粉丝的儿童文学作品。如今,随着同名3D电影的上映,多少人的心中,又被圣埃克絮佩里笔下那个有着银铃般笑声却又有些忧郁的小王子激起了涟漪。
就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哈姆莱特,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有一个小王子。每一个爱着小王子的人,看待电影的眼光也各不相同。本报记者对话原著译者、翻译家周克希,请他谈谈他心目中的书和电影。周克希特别强调:也许是因为我太爱原著,所以难免对电影要求更加苛刻一些。
记者:你作为原著的译者,怎么看待正在上映的电影《小王子》?
周克希:它有让我很感动的部分。比如当中有20分钟到半小时左右的段落,是用折纸加定格动画的方法来拍的。用导演的话来说,这是向圣埃克絮佩里致敬的环节,因此非常忠实于原著。里面出现的纸偶,做得非常好,很贴近作者本人在书中插图里所绘的小王子形象,出来的效果也很感人。
可惜这一段在电影中很短。在它的前后都增加了很多内容,特别是后面出现的大王子这一部分,使我感到很突兀——可能我有点保守吧。那些飞机飞过太空的镜头能产生很强的视觉冲击和声音效果,这点我能理解,毕竟导演来自好莱坞,而没有视效和声效就不成其为好莱坞了;但同时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为什么要把小王子的篇幅省下那么多来给大王子呢?
小王子是个有水晶般纯净的心的小人儿。原著里有一个段落,小王子对“我”说,那个商人“除了算账,他什么事也没做过。他成天说‘我有正事要干!我有正事要干!’可是这算不得一个人,他是个蘑菇。”说到这里他非常激动,金黄色的头发在风中摇曳,脸涨得通红。面对这样的小人儿,我们许多大人,包括小说中的那个“我”,都会感到惭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王子,在电影里慢慢长成了一个麻木的、唯唯诺诺的、被商人所控制的大王子,做一个清洁工,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最后幸亏那个小女孩驾驶飞机去拯救了他,才让他回复初心,回归自己。
这一部分,破坏了我心目中小王子的美好形象。对于《小王子》这样一部经典作品的改编,为什么不能保持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而一定要通过小女孩的嘴来问“假定小王子没有回到他的玫瑰身边,而是在别的地方会怎么样”,然后真的给出一个答案呢?我也跟朋友讨论过,后面关于大王子的部分究竟是梦境还是真的?有人说可能是梦,从那架红色的飞机出现开始可能就是梦境。但不管是不是梦境,都是导演想讲的事情。导演是个大人,大人就会这么“合乎逻辑”地想要讲一讲小王子后来发生的事。我虽然是学数学出身的,但我更爱童真的诗意,更愿意相信小王子永远有颗纯净的心。他为对他的玫瑰负责,而离开这个地球,回到了那颗会笑的星星。
记者:说到开放性结局,我听说有一部法语作品叫《小王子归来》,曾经有出版社想请你翻译,被你婉拒了。
周克希:是这样。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我心目中,《小王子》本身就是很完美的一本书,那样的结局本身就很好。完美的东西,自然是完备的,它不需要什么续集。
当年,宫崎骏曾婉拒拍摄《小王子》电影的建议,他说:“不,小王子是一颗钻石,太纯净,太完美,我不会去碰它。”我觉得这个话讲得太好了。
记者:你是觉得它没有办法被改编成电影吗?还是说可以有更好的改编方式?
周克希:我不是说它不能被改编。我也知道,如果完全照原著来拍,可能对话会特别多而镜头转换不会很多,体现不出电影的优势。我只是觉得,原著里有很多很精彩的对话,比如狐狸对小王子说:“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比如“只有驯养过的东西,你才会了解它”,这些话在电影里都被省略了,最多只是掠过一些镜头,这实在太可惜了。
我的年轻朋友中,也有看完电影以后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看来这部电影在吸引年轻观众这一点上还是成功的,这大概正是主创团队的出发点。我也许是太老了。
记者:我注意到,电影《小王子》的海报上有四个字:不要长大。这也被视为导演为该片赋予的主题。片中大段出现的大王子情节,其实也与此相关。但原著要表达的显然不是儿童和成人的对立。对此你怎么看?
周克希:我希望小王子不要长大,他是我们心中那点珍贵的童心的象征。就让小王子永远是小王子吧。我们没法不长大,但看过《小王子》、热爱小王子的大人,也许会记住“每个大人起先都是孩子”,会努力在纷扰的世界中,珍惜、呵护心中那份尚未泯灭的童心。
记者:电影上映之后,中文版的一些用词也在原著粉丝中引发了争议,比如把大家已经习惯了的“驯养”译成“驯服”;还有很著名的那句话:“本质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才能看见”,“本质的东西”在电影中变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对此你怎么看?
周克希:作为一部经典小说,《小王子》问世以来被译成多种语言,光英语版本就有不少。我估计这部电影参考的就是某一个英语译本。
比如你刚才提到的把“驯养”译成“驯服”。“驯服”和“驯养”显然是有所不同的。法文apprivoiser并没有驯服的意思。电影里面说,“驯服”是“建立羁绊”,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中文表述。法文créerdesliens是“建立联系”的意思,我译成“建立感情联系”。它是带有褒义的。我的一位做母亲的朋友告诉我:“我觉得我跟女儿就是一种驯养关系”,我同意这个说法。寻找纯真的感情(其中包括亲情、友情、爱情)的过程,就是驯养。驯养可以发生在人与人、人与动物、甚至人与物件之间,联系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建立羁绊”就有贬义了。
仍然是关于驯养的段落,狐狸说:“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电影里说的是“我们就需要彼此”。听起来很别扭,中国人是这么说话的吗?即便是翻成“我们彼此需要”,也比“需要彼此”好。
你刚才提到书中那句很重要的话“本质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才能看见”,在电影里变成了“最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才能看见”。我确实看到过某些英语译本里把原文的l’essentiel译成“themost important things”,这就有出入了,本质的东西和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一回事。估计电影参考的就是这个英文版本(有别的英译本译作anything essential,我觉得更贴近法文原文)。但是我没有看到电影脚本,所以只是猜测而已。
记者:你说到“彼此需要对方”、“需要彼此”和“彼此需要”,这几种译法你当初在翻译的时候也有过比较衡量吗?还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彼此需要对方”这个表达方式?
周克希:这是十几年前的翻译,我当时应该斟酌过这句话怎么翻译比较好,但肯定没有考虑过“需要彼此”和“彼此需要”这两种表达。有可能,我会在写下“对方”两个字时犹豫过,斟酌过有没有不用“对方”这两个字的其他译法。但“需要彼此”我肯定是不会考虑的。翻译《小王子》,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是明白如话。如果一句话、一个词是我们平时不会说的,那我就不会这么写。斟酌再三,我还是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对方”更像我们平时所说的话。
记者:这个完全是从语感角度出发对吗?
周克希:对,仅仅是就语言而论,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总的来说,宫崎骏没能做的事情,奥斯本做了,这本身已经够了不起了。而这部电影能够在戛纳电影节上让大家都起立鼓掌,它就是成功的。
但是成功的电影未必每个人都要为之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