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从里到外都是“上海男人制造”
受访者:郭林福,男,64岁
1979年初,家住哈密路中新泾的郭林福结婚了。可以说,他的新房从里到外都由上海男人制造。
房子是1974年父亲为他们兄弟三人盖的,一栋两层三间带露台的楼房可谓开风气之先。在此之前,村里大都是一层楼的平房。而新房里的布置、部分家电和家具则由郭林福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打造完成。
“当时结婚流行三十六只脚(形容家具很多),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被头十几条,新房涂上105苹果色水性涂料,水泥地板刷上朱红色油漆……这些都是不错的基本配置。”郭林福说,“但是还有许多‘加配’,比如沙发、电风扇、落地式喇叭箱、台灯等等,要靠自己做。”
新房里的沙发是郭林福亲手做的。由于当时木材很难买到,他想到了家里宅基地(即农村的农户或个人用作住宅基地而占有、利用本集体所有的土地)上的大树,把它风干后开片成板材,钉成了沙发的框架。“这种树我们叫它‘元宝树’,或者‘风凉树’。树很大,到了夏天,像垂柳一样垂下来一串串果实,摘下来就跟元宝一模一样。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大树底下乘风凉。”
沙发里的填充材料用的是麻袋、破棉被和棕片;弹簧则是请厂家加工制作的。沙发上的花纹看起来颇有欧式风情,实际上,是大哥用一条线毯缝制而成的。
那时流行捷克式落地喇叭箱,北新泾的一家商店里就陈列着一台,由新泾木器厂生产。郭林福的弟弟和小弟兄们照着它的样子,自己采购元件,从箱体制作、上漆,到安装、调试,依样画葫芦做了一台。
喇叭箱上那盏特别的钢琴式台灯是大哥的杰作,甚至连墙上的那幅桂林山水,都是村里一个姓王的小兄弟用一块纤维板刷上白漆打底后画上去的。
尽管郭林福当时所在的中新泾属于近郊农村,但新房的布置丝毫不比市区逊色。
“那时又要扎台型,又没噶许多钞票,多数都是靠自己做,靠自家兄弟还有村里的‘小兄弟’帮忙。阿拉这代人实际上都蛮勤俭持家的。”他说。
邻居阿婆讲,没有学步车,不帮忙带儿子了
受访者:谈凯敏,男,67岁
1982年,谈凯敏的儿子呱呱坠地了。因为是双职工家庭,夫妻俩请了隔壁弄堂里的阿婆帮忙带孩子。
儿子长到10个月大的时候,问题来了。“不是要学步了吗?他老皮(调皮)的,不肯在床上睡,要走。但是走嘛又不会走,睡嘛又不肯睡,个么(那么)带起来就比较吃力了。”谈凯敏回忆说。阿婆直呼吃不消,强烈要求他买辆学步车回来,甚至放言:“侬再不去买,我不帮忙带了。”当时,一辆学步车的售价大约是七八十元,对于工资只有几十块的谈凯敏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好在他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尝试动手做各种东西,学步车自然也不在话下。
首先,他去研究了一下市面上学步车的构造,把尺寸量下来。然后结合手边已有的旧物,着手做起来。上圈是用妈妈家里的坏矮凳改的,下圈是虬江路旧货市场淘来的旧铁管,座椅是用木板锯的,外面包了层人造革。谈凯敏说:“拼拼装装弄出来,几乎自己不出钞票。花钞票买的只有四只滑轮,旧的铁架、铜价。整个成本大概一二十块,比买现成的便宜多了。”
这辆学步车的份量比现成的塑料学步车要重,反而更加稳当、实用,让儿子顺利地度过了学步期。后来还先后有四五个同事、朋友借去用,甚至在将近30年以后,孙女降生,学步时用的也是它。
“我是老三届,进厂做工人,动手能力强。上海男人里的‘动手派’,基本是阿拉这一代。”谈凯敏说。说起自己动手做过的东西,他如数家珍:最早是做落地碗橱、书橱、书桌、玻璃橱等简单家具,然后是晶体管收音机、喇叭箱、落地灯、台灯、自行车、电风扇,直到黑白电视机。给孩子做过二胡、迷宫轨道、学步车、儿童餐椅等等。
“埃个辰光动手做点什么,好省不少钞票,生活也充满乐趣。”谈凯敏说,“最惋惜的是当年以60块钱把自己做的红木二胡卖给了淮国旧,相当于两个月工资。当时觉得很合算,现在想想多可惜。”
如今,时代不同了。他说:“开始自己动手做东西大约是1970年以后,文革高峰过去,人闲着没事,又受当时经济条件制约,为的是改善生活。到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政策宽松了,大家就不靠自己做省钱了,而是找各种门路赚钱去了。所以讲,什么时代做什么事情,跟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经济基础密切相关。”
爸爸打了套家具,作为我的嫁妆
受访者:夏正玉,女,63岁
1979年,远在辽宁葫芦岛(原锦西市)工作的夏正玉,收到爸爸从上海发来的消息,让她等候通过火车托运过来的一套家具。当时,她刚刚新婚不久,那是爸爸亲手打的,作为送给她的嫁妆。
托运过来的家具、缝纫机用旧线毯、旧床单小心包裹着。夏正玉想象着爸爸如何在弟弟妹妹的协助下,把这些大家伙运到货运火车站。“从阿拉屋里到火车站有点距离,运过去应该蛮吃力的。”
打开包裹,一整套家具包括大橱、五斗橱、电视机柜、沙发、桌椅和床,样式是上海当时流行的款式,在北方显得很时髦。夏正玉特别喜欢那个三门大橱:“式样蛮好看的。北方当时主要是炕柜,还没有大橱、五斗橱这种家具。”
爸爸在房地局工作,因为手巧、会想办法,家里房子修修补补都靠他。夏正玉想象着父亲如何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把这么多家具一点点做出来。她是家里的大女儿,17岁上山下乡,先到云南农场,后来又工作调动来到东北。父母不在身边,收到这样一份特别的嫁妆,心下很是感动。
由她“开了个头”,接下来弟弟妹妹结婚,爸爸几乎给每人打了套家具,甚至于隔壁邻居家有人结婚要做家具,也请他帮忙。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夏正玉明白了爸爸当时打家具的苦心:“阿拉爸爸家庭负担蛮重的,因为爷爷走得早,爸爸作为老大,每个月要贴补奶奶,照顾叔叔孃孃(姑姑)。埃个辰光(那时)买一套家具老贵的,他自己打既是一份心意,也好节省交关钞票。当爷娘的真是不容易,爸爸这一辈子蛮辛苦的。”
一只迷你小矮凳,女儿珍藏了30年
受访者:郑娅奋,女,63岁
1979年,在贵州遵义支援大三线建设的李致用和郑娅奋要结婚了。“三十六只脚”不用愁。当时为了生产需要,上海有木工厂配套内迁过去。考虑到很多上海青年到了适婚年龄,贵州当地的轻工业又相对落后,木工厂的老师傅专门做了几批上海式样的大橱、五斗橱等家具,供应给他们。然而,假使新人“要求高一点”,想要沙发、茶几、靠背椅之类的,就只有自己想办法了。
这可难不倒李致用。读中学时,他通过学工认识了木匠间的师傅。文革停课,他索性到师傅那边报到,认认真真学了木匠手艺。借回上海探亲的机会,他在当时北海路“鞋材辅料一条街”买了铆钉、海绵、做樟木箱的五金配件等,回贵州后在宿舍里做起了木工。
他做了一套四把红色全包靠背椅。“颜色当时算老跳(出挑)的,式样放到现在也不过时。”郑娅奋评价说。靠背椅的式样参考了上海当时流行的一本“百科全书”,名叫《家庭日用大全》。
做樟木箱的时候,李致用打的是传统的燕尾榫,除了包角,其他没有用一根洋钉。“做好是一整只六面体的木箱子,没盖头的,连厂里的老师傅都觉得奇怪。”郑娅奋回忆说。原来,按照传统的做法,盖头是箱子做好后根据比例锯开来的。
如此灵光的木工手艺,在亲友结婚时自然少不了帮忙。李致用帮小舅子做过一只三人沙发,在弄堂里扎足了台型,也讨足了丈母娘欢心。“锯木头、绑弹簧的辰光,大家都跑过来看,觉得老稀奇的:哎呦,自己做沙发啊?阿拉姆妈老得意的:‘这是阿拉女婿。’”
直到现在,女儿还珍藏着一只迷你小板凳,那是将近30年前李致用精心为她做的。当时,李致用夫妇在贵州工作,女儿则在上海长大。邻居家的小男孩和她年龄相仿,有只爸爸做的小板凳。“阿拉女儿老欢喜这只小矮凳的,每趟到人家屋里都要坐。人家外婆看她欢喜,就送给她了。没想到男小孩不开心了,又把它讨回来,讲‘这是阿拉爸爸做的’。阿拉女儿不服气:‘我也叫阿拉爸爸做一只!’”
千里之外的李致用听说这件事后,安慰女儿说:“阿拉也做一只,做得比人家的还要好。”他做的小板凳只比连环画稍微大一点。“就像人家小人国里的矮凳一样。”郑娅奋说,“但全部是用榫头做的,一点也没偷工减料。”
凳子托人带回上海,女儿看了爱不释手,还带到人家屋里去炫耀:“这是阿拉爸爸帮我做的!”“因为做得特别好,阿拉女儿不大舍得坐,一直囥(藏)到现在,还是全新的。”郑娅奋说。
(实习生黄龑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