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兴
捷克文学在20世纪曾有过两次繁荣,一次在二三十年代,另一次在六十年代。这两次繁荣都以布拉格为中心。而捷克重要文学家几乎都长期,或曾经长期在布拉格生活和写作,都和布拉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我们不妨将目光投向其中几位。
首先当然是哈谢克 (1883-1923)和他的 《好兵帅克》。这部长篇巨制没有什么中心情节,有的只是一堆零碎的琐事,只是帅克闹出的一个又一个的乱子,只是幽默和讽刺。正是在幽默和讽刺中,战争变成了一个喜剧大舞台,帅克变成了一个喜剧大明星,一个典型的“反英雄”。帅克当然只是个文学形象,幽默,夸张,有时又显得滑稽,充满了表演色彩,属于漫画型的。
看得出,哈谢克在写帅克的时候,并不刻意要表达什么思想意义或达到什么艺术效果。他也没有考虑什么文学的严肃性。很大程度上,他恰恰要打破文学的严肃性和神圣感。他就想让大家哈哈一笑。至于笑过之后的感悟,那已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这种轻松的姿态反而让他彻底放开了。这时,小说于他就成了一个无边的天地。想象、游戏和宣泄的天地。借用帅克这一人物,哈谢克把皇帝、奥匈帝国、密探、将军、走狗等等统统都给骂了。他骂得很过瘾,很解气,很痛快。读者读得也很过瘾,很解气,很痛快。幽默和讽刺于是又变成了一件有力的武器。而这一武器特别适用于捷克这么一个弱小的民族。哈谢克最大的贡献也正在于此:为捷克民族和捷克文学找到了一种声音,确立了一种传统。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1914-1997) 承认,他是哈谢克的传人。但仅仅继承,显然不够。继承时所确立的自己的声音,才是赫拉巴尔的魅力所在,才让赫拉巴尔成为赫拉巴尔。
赫拉巴尔从来只写特殊的普通百姓。他将这些人称为巴比代尔。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自造的新词,专指自己小说中一些中魔的人。他说:“巴比代尔就是那些还会开怀大笑,并且为世界的意义而流泪的人。他们以自己毫不轻松的生活,粗野地闯进了文学,从而使文学有了生气,也从而体现了光辉的哲理……这些人善于从眼前的现实生活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欢乐,因为眼前的某些时刻———不是每个时刻,而是某些时刻,在他们看来是美好的……他们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来极大地装饰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这段话极为重要,几乎可以被认作是理解赫拉巴尔的钥匙。
巴比代尔不是完美的人,却是有个性、有特点、有想象力、也有各种怪癖和毛病的人。兴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显得分外的可爱,饱满,充满了情趣。《河畔小城》 中的母亲和贝宾大伯就是典型的巴比代尔。
《过于喧嚣的孤独》,在我看来,是赫拉巴尔最有代表性的小说,篇幅不长,译成中文也就八万多字。小说讲述了一位废纸打包工的故事。一个爱书的人却不得不每天将大量的书当作废纸处理。这已不仅仅是书的命运了,而是整个民族的命运。小说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对白,绵长,密集,却能扣人心弦,语言鲜活,时常闪烁着一些动人的细节,整体上又有一股异常忧伤的气息。这种忧伤的气息,甚至让读者忘记了作者的存在,忘记了任何文学手法和技巧之类的东西。这是文学的美妙境界。
赫拉巴尔的小说情节大多散漫,淡化,细节却十分突出,语言也极有味道。是真正的捷克味道。这来自他的生活积累,也是他刻意的艺术追求。你很难相信,他在小学和中学,作文总是不及格。他硬是通过生活闯进了文学殿堂,并成为捷克当代最受欢迎的作家。“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
深入作品,我们发现,赫拉巴尔和哈谢克有着许多相同,更有着诸多不同。哈谢克像斗士,无情,英勇,总是在讽刺,在揭破,在游戏,在痛骂,在摧毁。赫拉巴尔则像诗人,总是在描绘,在歌咏,在感慨,在沉醉,在挖掘。哈谢克的幽默和讽刺,残酷,夸张,像漫画。赫拉巴尔的幽默和讽刺,温和,善良,贴近生活和心灵。读哈谢克,我们会一笑到底。而读赫拉巴尔,我们不仅会笑,也会感伤,甚至会哭。赫拉巴尔还满怀敬爱,将语言和细节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这既是生活的诗意,也是小说的诗意。
说到捷克当代文学,不少中国读者只会想到昆德拉。但在众多捷克读者看来,赫拉巴尔才是真正的捷克作家,才有资格代表捷克文学。
捷克读者欣赏和钦佩的是那些“始终没有缺席的作家”。除了赫拉巴尔,还有最终被诺贝尔文学奖照亮的诗人塞弗尔特,长期隐居布拉格并在宁静中沉思和写作的诗人霍朗,历经磨难却初衷不改的小说家克里玛等等。无论在蓬勃向上的开明时期,还是在艰难困苦的黑暗时期,他们都选择在场,选择坚守,并用种种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作家中,伊凡·克里玛(1931—) 有一定的代表性。由于犹太家庭背景,他曾被关进集中营,历经磨难,而又大难不死。集中营经历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平静,更加宽厚。他认为,正是这种极端经历在内心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往幸福和自由的路径。
克里玛有过几次机会,完全可以留在国外。但他每次都回到了祖国。对于他来说,祖国,母语,布拉格实在难以割舍。他只能在祖国的氛围中写作。克里玛的小说手法简朴,叙事从容,语调平静,结构松散,讲述的往往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整体上看,作品似乎都很平淡,但平淡得很有韵味。他总是以谦卑的姿态,诚恳地给你讲几个故事,一段生活,然后完全由你自己去回味,去琢磨。他笔下的人物一般都有极强的幽默感,有极强的忍耐力,喜欢寻欢作乐,同时又不失善良的本性。而这些正是典型的捷克民族特性。没有这样的特性,一个弱小民族在长期的磨难中,恐怕早就消亡了。许多小说家认为,小说仅仅提出问题并进行讨论,并不提供答案。克里玛更加干脆,提出问题后,连讨论都显得多余。他更愿意通过“原封不动地”描述一个个故事来呈现世界的悖谬和人性的错综。
年近八旬之时,克里玛又写出了回忆录 《我的疯狂世纪》,再次赢得了出版界的关注和敬重。克里玛曾经历过捷克不同时期的风云变幻,可谓历经人世沧桑,对世界的变幻和人性的莫测均有着深刻的体验和洞察。这种体验和洞察,提炼出来,奉献出来,就是一种珍贵的人生智慧、思想结晶和心灵遗产。正如他所说,“有过极限经历的人,和那些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的疯狂就是种种极限,种种莫测,种种荒谬,种种变幻,常常超乎人们的想象。及时的反思,自省,清理,防止极限、荒谬和罪恶重现,防止悲剧重演,为人心注入更多向善的力量,尤为重要。可悲的是,岁月中,多少罪恶,多少荒谬,多少悲剧,多少极端总在不断地重演。亲历和细节使得此书生动,有力,意味深长,有现场感,分外的丰富。我相信克里玛在书写这部作品时,内心是充满着道义感和责任感的。这种道义感和责任感恰恰是许多东欧作家的最感人之处。尽力说出一切,本身就需要真诚和勇气。
捷克文学,丰富一如布拉格。这篇文字仅仅是一个引子,是一份邀约。
(作者系 《世界文学》 主编、东欧文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