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教我跑步,成为了维系我们父子关系的纽带。他曾效力部队,坚毅得让我一度以为他根本就不会变老。
可如今,不断恶化的帕金森综合症正在蚕食他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他也许再也无法跑步了。”
文/Christopher Solomon
父亲已有整整两年没有跑步了,就连身上的运动夹克也正在慢慢泛黄。
有一天,好像有一只松鼠钻进了他的夹克,它在口袋里不住地挠啊挠,让衣服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想,一定是父亲又将树上摘下的松果藏进了口袋。从前每次跑完步后,他都有这样的习惯。
至始至终,父亲一直弯曲着手臂插在口袋之中,他摸索得越久,口袋里的震动就越强烈。可很长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爬出来。忽然间,我意识到,口袋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松鼠,所有的声响都是因为父亲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
还有两天,父亲就要69岁了。这个当初激励着我进行跑步与写作的男人,患有帕金森综合症已有整整八年。说来也奇怪,那天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他双手的颤抖,眼前的男人犹如风中之烛般脆弱。
好吧,也许是我说谎了,这样的画面过去我也曾看到过,只是从来不愿意接受。我还记得那一次,他站在大街上,用颤抖的双手去掏口袋里的钥匙,也记得两年前我们一起跑步时的情景。
也许,那就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并肩而跑了。
“我累了,想要走两分钟。”
“爸爸加油啊,你能还跑得更远。”
“我真的很累了。”
“好吧...”
但事实上,一切并不好。那一刻,父亲很尴尬,而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急躁。
“这该死的病,把我身体里的能量全掏空了。”父亲为自己辩解道。
后来,我们走过了长长的胡同,彼此相对无言,直到我说,“让我们继续跑吧。”
父与子,照片摄于1974年。
如今,当我看着父亲的脸,总想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才69岁,还很年轻。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个年近70的帕金森患者已经老了——防风夹克的袖管里藏着的双手在左右摇摆,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我和他彼此相顾无言的日子,我们有过无休无止的争吵,有过毫无意义的较劲。很后悔,有些话我永远说不出来。
“上帝啊,你知道上校(父亲曾入伍)有多爱跑步吗?”他想让自己的孩子们也和他一样热爱,即便这需要一些粗暴的强迫。
在我的童年,当别的孩子还在伸手向父母要零花钱的时候,我却不得不通过跑步给自己赚买泡泡糖的钱。绕着西点军校为军官们提供的宿舍区周边,每月50公里的慢跑,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有些太长。
那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跑步界的第一个黄金年代刚刚来临。Frank Shorter在1972年赢得奥运马拉松冠军,Jim Fixx写下《跑步全书》,而一位上校则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和漂亮老婆开始练习跑步。
父亲最初练习跑步,是为了让自己做好参加越战的准备。在我青春期里,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与跑步中的父亲有关。
在西点军校的那段日子,每天清晨日出前,父亲和战友们就会扛着军区的大旗,跑步穿过雾蒙蒙的街道。。。
那时,父亲的床头有一本红色封面的《跑步全书》,有一次我无意打开了书,发现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与训练的计划,以及自己的跑步心得。书里描绘了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对于父亲而言,跑步就像是避风港。让他远离工作的繁忙、儿女的吵闹、男人的雄心壮志,以及作为一个聪明人的伪装与疲惫。这并非单纯地逃离世界,父亲爱跑步赐予他的一切。尽管他每天只跑三、五英里,多年来却从不间断。
上校在越南服役,摄于1969年。
作为上校的儿女,我和妹妹也早早接触到了军事化的生活——家庭聚餐时,父亲的一声召唤,走路上不利索的我们就会颤颤巍巍地跑下楼,用最短的时间集结在他的周围;我们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了说“Yes,Sir”与“No,Sir”。那时候的我们偶尔也很叛逆,总是偷偷把上校最爱的《国家地理》偷偷藏进我们的抽屉,以示抗议。
某一天,上校突然意识到是时候将他对跑步的热情灌输给我们了,而靠跑步赚零花钱只是他计划的开始。他时常鼓励我和妹妹绕着公寓赛跑,有时即便只是拜访亲戚,他也会为我们制定跑步的路线。记得有一次,是在马里兰的夏日时光,妹妹曾难耐灼热的天气而呕吐,那一年,她才不过七岁。
而今想来,这实在有些奇怪。那时的我和妹妹从未执拗地躲在家中,咒骂着宣称自己再也不愿意跑步。我们坚持跑步,起初是为了能买糖果,后来则是为了赢得父亲的赞许。再后来,我们就真的爱上了跑步。
我们是上校的儿女,许多东西都会通过遗传传承下来,比如我们的大嗓门,又比如那种为了挚爱的人不顾一切的勇敢。
我已无法回忆起父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跑步的。我是在父亲的鼓励下开始奔跑的,这就是我所记得的全部。
作者与父亲及两位姐妹为一次家庭跑做准备,摄于1983年。
在父亲尚未被帕金森折磨到难以动弹的那几年,药物还能起到些作用,他的手也还不至于不停颤抖。那时的上校不仅能自己脱衣服,还能偶尔打上两杆高尔夫。毕业后的那几年,我在西雅图的一张报纸做菜鸟记者,每次回家都会和他一起跑跑步。
在那些共同跑步的岁月里,我找到了自己长久以来所渴望的东西——与父亲建立一种成年人间的感情。我们随意穿过街道,分享着各自的故事与看法。从前那个胆怯的、只会对父亲说“Yes,Sir”的小男孩已不见踪影。
退伍后,父亲也在变得成熟。我们两人好像都在试图努力摆脱过去那种相处模式。从理想到家庭,到政治再到沮丧,我们无话不谈。有时即便不言语,也能感到彼此的亲近。
只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每次仅有的那一两次归乡之旅,我需要穿越大半个国家,只为了匆匆一瞥的短暂会面。渐渐地,我发现父亲的双腿不再强壮,跑不过两三英里,速度也愈发缓慢。
这是帕金森综合症在作祟,在他的大脑中,那些分泌多巴胺的神经元正在死亡。这不是少数神经元的衰老与枯萎,而是大面积的消亡。通常而言,在帕金森综合症能被医生诊断出的时候,脑内的神经元至多已死亡了约五分之四。
“我的平衡感他妈的没了”,有一次回家后父亲这样告诉我,“我再也不能骑车了。”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声音中的无助与绝望,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正在目睹自己的手指与双腿慢慢失去控制。
病魔正在一步步地腐蚀着他的身体。感恩节、圣诞节、家庭聚会,每次我回到家中,父亲的轮廓都在慢慢改变。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在我孩提时代那个时常让我感到尴尬的大嗓门变得越来越轻柔。他在遛狗时会自己摔倒,动作不协调得就好像机器人一般。
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去穿那双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跑鞋。
这让我全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不能勇敢地去对抗病魔?为什么他不能锻炼自己得肌肉,免得每次上厕所都需要母亲的帮助?为什么他就不能继续跑步。那时的我没有意识到,我正在变成父亲过去的模样,相信一切都有出路,相信努力能改变一切。
在我们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我发现自己已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与他多说说话。我为他的自我放弃感到羞愧,而我也为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羞愧感而感到失望。更令我沮丧的是,我始终不敢告诉父亲,时间的流逝正在越来越快,而我不想再有所失去。
于是,我们之间的交谈越来越少,我看着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却不敢告诉他我有多害怕。作为儿子,我所想要的就是,一切不再有变化。只要上校能继续跑步,只要他不再变老,只要他永远都不会离我而去。
三年后的一天,我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得双腿。它们并不好看,腿上的皮肤似乎有些苍白,过多的体毛让它失去美感,但即便是在静止不动时,它依然显得那么强壮有力。突然我意识到,我已经39岁了。当年,在父亲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曾趴在他的身边,观察他的双腿是多么强壮。
现在的我也有着一副大嗓门,同样对跑步极为痴迷。有时我会想象着,我们的人生也许就是一场接力赛,父亲跑完他的旅程,将他对跑步的热情交到了我的手中。
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就是那段我原本以为会为我留下“对不起”便条的女人,却最终与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的岁月,是跑步解救了我。
“跑步无法解决你的任何问题,”我的室友曾在我出门前这样告诉过我。但他错了,每次我迈开双腿都是对我内心那个恶魔的有力鞭挞,直到我精疲力竭后,把那些可怕的曾经都留在了路边。将跑步视作人生的避风港——这是我与父亲另一个相似的地方。
所以有时我会在跑步时想象,如果有一件事情能让你保持理智,可你却永远无法继续去做,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经历。
过去几个月,父亲的病情在药物的帮助下有所好转,甚至能再次尝试高尔夫了。当我再见到他时,我努力与他对视,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在某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和他站在马路上,互相畅谈着彼此的改变。
他告诉我,他感觉好多了,“我打算重新再去跑步。”而我只是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我知道,父亲不会再去跑步了,即便新药的疗效不错,他的脚趾依然蜷缩在脚掌下,就连走路也得依靠特殊的装置才能完成。
其实,父亲也知道这一点。或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我。但我想告诉他,不必再去为我尝试什么。
“我已经长大了,这一切我都懂。”这些话语依然没能从我的口中说出,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亲口告诉他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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