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一家三口近影(作者供图)
马原自画像
马原新书《逃离》(浙江文艺出版社版)
马原亲笔祝语(均为作者供图)
以下你们读到的故事写于两年多前。那时候我还住在那所被遗弃的小学校的破房子里。我每天的工作是从小学校向下700米,那是我的工地,是我正在建的那个静谧的湾格花原。
2014年5月25日是我搬进新家的日子。那是一个吉日,寨子里的乡邻来了,景洪的朋友来了,全国各地的一些朋友也都来了。他们来祝贺我的乔迁之喜。那以后许多媒体的朋友也来了。他们喜欢我的湾格花原,把我的这次迁徙称之为“桃花源之旅”,马原也因此成了“马渊明”。这段时间也是中国的雾霾特别猖獗的时段,有好几个朋友专门为了躲雾霾到山上的湾格花原做客。他们夸我有先见之明。其实不是,我哪里有什么先见之明,只不过因为我的一场大病,我是在不得已之下才从上海逃到山上。
今天我的湾格花原里有百十只土鸡,有一大一小两条狗,猫鹅和几百条鱼,山蟹变色龙竹鼠诸多小动物,芒果桑葚木番茄紫薇和泡果树,另有竹林和茶园。我过上了3000年以前先民才有的日子,终日有鸡犬之声相伴。读书和劳作交替,幼儿与爱妻的三位一体成为诗意生活的交响。
我现在的身体非常健康,是我20年里最健康的状况。有心的读者朋友可以在网上看到我当下的样子。我是个乐观的人,我对明天依旧充满了向往。谢谢你们的关心。我爱你们。
———马原于2016年元旦
疾病到来之前最开心的记忆
我的故事是从2007年猪年的除夕夜起步的。猪年的除夕之夜很美。我和妻子小花坐在新家宽大的拱形落地窗内,看对面烟花腾空炸开,闪烁再缓缓落下,内心洋溢着无限的美好和喜悦。小花很冷,蜷缩在羽绒大衣当中,但她分明很开心,她说那么多烟花一定是在祝福我俩。
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我和小花。新年里,一场大雪覆盖屋顶花园,我俩冲进厚厚白雪带来的欢愉之中。我是东北佬,一下回到儿时,抓一把雪顺手捏成疏松雪团一下丢到海南妹后脖颈里。小花一声尖叫,马上还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体会打雪仗的滋味。我们用了一小时,在花园的香柏木地板上堆起一个雪人,去厨房找来胡萝卜,截成两短一长,嵌进雪人脸上。小花家乡带来的渔家女斗笠,成了雪人的帽子。天冷,融雪很慢,红鼻子雪人在我们的新家花园里做客了一个礼拜。这似乎成了我和小花在那场恶疾到来之前,最开心的记忆。
此后的生活出现了重大变数。2008年2月21日,正月十五,我和小花领了证。之后的一个月内,我和小花尚未从新婚的喜悦中醒来,死神的镰刀便逼上了我的脖子。我患了一种奇特的怪病,前胸后背生出成片红疹,一分一秒不间断刺痛我。最初看的是西医,用的外敷药,治标不治本。因为太过痛苦,晚上几乎要睡几百觉,疼了一个多月。
恶魔上身新娘不离不弃
一直讳疾忌医的我最终进了医院。我们就此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带状疱疹。后来查出来,肺部长东西了,而且很大,6.5×6.7厘米。然后就是3个小时的肺部穿刺手术,针刺穿过皮肤、肌肉、肋骨,还有一层腔膜,再是肺膜,因为连续的呼吸,肺叶位置的不断变化,穿刺针头要找到病灶非常难,这样手术要做三四次才能确诊。
然而第一次肺穿做完,我的心理就起了严重的变化。当那个针头一层一层穿透我身体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仪器的残酷。我想,那我不用三四次后再等判决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余生———如果它是良性,我需要开膛破肚把它取出;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就进入了那个增强型的CT机下达的时间表中,三年,两年或者一年。我不想掰着指头过日子,更无法忍受“头发日渐稀疏,牙齿松动,一颗颗吐出嘴巴”的未来。
尽管学校的负责人一再劝我别任性,我还是从医院逃了出来。夜晚,新娘踏实地睡在我的怀里,我们的脸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过去的7个月,我每时每刻都沉浸在爱河里,爱她,同时被爱。我是个挑剔的男人,她却无可指责。正因此,我无法忍受自己将给她带来的灾难和疼痛。
小花在黎明前的沉睡里醒来,看到我眼泪汪汪,边帮我拭去泪水,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老婆,我想让你回海南岛去。一个人回去,那边没人知道你结了婚领了证。回去了你还是个未婚的好女孩。我会给你把一切都安顿好。”
“老公,老公,你说什么呢?”小花的呜咽突袭了喉头。“老婆,可我只是不想你运气那么坏……”我努力辩驳。“你说的根本不对,我是运气最好的女人。我老公生病就让他深爱的女人离开他。运气好的女人才有这样的老公……你别想甩掉我,就算确诊了,我也要赖你一辈子,我还要给你生孩子。”
我涕泗滂沱,紧紧抱住我的新娘。
许多奢望轻而易举变成现实
那个凌晨,我们同时决定“逃离”。我不知老天给了我多少时间,但我要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我要余生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和我的新娘。与校方达成共识后,我停了课,5月初,带着小花回到了海口的小家。那是我们爱开始的地方。
第一件事,我要完成小花的最大的心愿,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5月31日,我们举行了婚礼。朋友丁当说,小花就是我的天使,来带我渡过这个劫。我说她太轻盈,带不动我。他说我大错特错,因为没有谁在劫波到来时与我走进婚姻的殿堂,并如此不离不弃。话说到了我心坎里,虽然我拿不准这份幸福我还能握多久,但我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死神,面对最坏的打算。
我把生命做了两种规划,一种3年,一种30年,如果是头一种,我就需要尽量抓住时间,不留遗憾;如果是第二种,我会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栋朴素又宽敞的房子,远离尘嚣,生活里只留读书和种菜两件事。现在我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头一种。
于是我开始一丝不苟地践行“三年之约”。我开始试着跟癌症和平共处。海南温湿的气候让我在逃离上海后能够尽情地“换水”。在温煦的海风和摇曳的椰子树里,每天忍痛骑两个小时单车,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是我最畅快的事。
重要的是,小花也陪伴着我。奇妙的是,我发明的这两种疗法,竟慢慢起了作用。带状疱疹慢慢结痂脱落,我的睡眠和气色越来越好。那段时间我谢绝了社交,终于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挚爱的妻子。我学着下厨,给小花做各样的好吃的;每天都挽着手,散两个小时的步……
6月来到,我和小花有了新生命。这个消息再次点燃了我生存的信念。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妻子带我回了流川的老家。我俩扎制了一盏巨型的孔明灯,悠悠升空,悼念她的母亲,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花那张仰望的如梦幻般的脸庞。有一天,我离开了,她也会如此想念我吧。而在此之前,我该如何争分夺秒。
我想到我曾渴望当个画家,可一直没有实现过。为此,我拿起画笔,置办了两个画架,买了全套进口油画颜料,拉开架势,要当个画家了。我开始画怀孕的妻子,画紫色的大海,画擦身而过的两条鱼,把自己画成佛像般平静的金色面孔,眉心上降落着一只红色的七星瓢虫……
我再次心悦诚服地感激这场大病,让我的许多奢望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现实。
生命以约定的方式继续
2009年2月21日,小儿子在我们的领证纪念日降生了。他的到来,让第一次做妈妈的小花开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我第二次做爸爸,大儿子已经20余岁,远在柏林,对他的教育和抚养,我曾竭尽全力。在我生病后,他因不能照顾我而遗憾落泪。现在又有了新生命,他也异常兴奋。
2009年9月,为了证明我的健康没有问题,也为了抵制生病带来的无聊,我应挚友的邀请,带着老婆孩子去北京当了几天朝九晚五的白领。可我的身体明显吃不消。最终我又“逃”回了海南岛。这次逃离,从此我与“北上广”再无纠葛。因为要选择实在的幸福,只有选择每天为爱而活。
2010年,一个面对死神的马原被媒体重新发现,几部当教授时的讲稿陆续面世,让我于当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这一年,我与死亡的三年之约也到了终点,我需要另外一个起点了。
我已经17年写不出小说了,如今,在我生命焕发生机时,我也思如泉涌。而我的画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我拿起笔,重操旧业写起了小说《牛鬼蛇神》。在这种美满的日子里,我又时常感到惶恐和不安,生命的诱惑都已远去,除了与小花和孩子的陪伴,我再无所求。于是隐居成了我新的向往:找一个有洁净水和空气的地方,做个山民,盖所砖房,种菜养花,有一方自己的泉水……
在2011年的一次远足中,我一下就被西双版纳的南糯山迷住了,那里细雨温柔,暮霭沉静,夜色清幽,空气里都是水的味道。我怎能不一见钟情? 我决定举家迁移。小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结婚时她曾跟我说过,这辈子我们都不分居,说到做到,从上海到海口,从海口到北京,再到海南,再到云南,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我,如果我一天不在,我和妻儿总要视频超过两小时。在相伴的6年里,她让我成了有家的男人,成了孩子的父亲,成了油画家,重新做回了小说家,成了一个健壮乐观、充满人情味和诗意的叫“马原”的山民。与此同时,再次去体检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2012年,59岁的我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南糯山上的一座破落的学校里安家,简单的帷布遮了窗户,窗外有小井,有篱笆和菜地。每日我在工地劳作,看着庄稼滋滋成长,这便是我的终极理想,不留遗憾,不再为任何假象迷惑,画画写书造房子,每天活在爱里……而我坚信我可以活到80岁,甚至100岁。我想,我人生戏剧性的大幕还有很多有趣的篇章要书写,对此,我同样深信不疑。
这便是我的故事,一个因祸得福的故事。
(作者为著名作家)
马原,中国“先锋文学”的开拓者之一,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作者。
2008年马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蒙上阴翳。当发现肺部那块6.5×6.7厘米的肿块后,马原出人意料地放弃手术和药物治疗,带上新婚妻子,远走海南云南。他另辟蹊径,依靠运动和洁净环境奇迹般完成了身体的复苏。
马原在这篇文章中,袒露了 自己的病后心路历程:60岁的他直面死神威胁,改变生命轨迹的同时,又赋予生命新的能量和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