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枫 国家一级演员 现任上海芭蕾舞团首席演员
【导语】当面对面和范晓枫对晤时,她开玩笑地问我自己胖了没。自从去年跟腱断裂后,直到今天她仍要做枯燥而疼痛的理疗,大多数时候需要比其他舞者提前热身一个小时,从站起、走路、快步走,才能跳舞。如今扶着把杆想要单脚站立,三四下就不行了,疼痛、乏力,两个钉子深深地嵌在范晓枫的跟腱上。
现在的她,右脚比左脚小半码,浅口平底鞋是没法穿了,把不住脚后跟,只能穿系带的运动鞋。坐在对面琴凳上的她笑言自己已然是个“瘸子”,如果立马站起来走路,则是一瘸一拐。
壹
跟腱断了,还要不要继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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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二字,意味着奔走不歇。对于芭蕾舞者而言,芭蕾也就像一场旅途,舞台就是投注于这项事业的起点,一直跳下去到老,亦属理所当然。
然而,去年的3月28日,上芭首席舞者范晓枫不得不急刹车了。正式出场不久,她倒在了舞台上,“像被人踩到脚后跟,我失控地叫了一声。”在右脚跟腱断裂的一刻,范晓枫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我听到声音,以为舞台挡板砸到脚后跟。瞟了一眼,没有东西,我知道,坏了。”
据在场的观众回忆,断裂的声音很响,如琴弦陡然断裂,崩地一声。男舞伴迅速把范晓枫抱下场,B角上场,由于那是一场舞会群戏,大幕全程没有拉上,许多观众甚至没有注意到换人一瞬。
在后台的沙发上,范晓枫蜷缩着,灯光照在幕背后,舞台上表演继续,音乐、灯光,丝毫不能走样。摄影师丁晓文记录下彼时的她,心中涟波尚未摆平,脸痛苦到有些变形。“没有肿,意味着不是骨折。”范晓枫立刻想到致命的跟腱。她被送到长征医院急诊,接着第二天就住进了第六人民医院。
检查显示跟腱断裂,外加跟骨钙化,“医生问我,大脚趾能抽一根肌腱移植吗?不少运动员用的这个方案。我舍不得。”跳芭蕾舞不像踢足球,足尖鞋重力集中在大脚趾。在大脚趾抽掉一根肌腱,舞蹈生涯就是铁定结束了,范晓枫对着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团长辛丽丽给医生打了长长的电话。“最后治疗方案变成骨头磨掉一层,又打了两颗钉子。没有跟骨剥离、也没有肌腱移植。”范晓枫说。
“我当时在想,以后是不是永远不能跳舞了。”在后台,当她留着泪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跟腱断裂的时刻在舞台上所演的《哈姆雷特》中的皇后乔特露德——别无选择,美得凄迷。
乔特鲁德有的只是她的虚荣,但范晓枫有的是疯狂。从《白毛女》《天鹅湖》《罗密欧与朱丽叶》,跳到《简爱》《哈姆雷特》,芭蕾串起她最好的年华。范晓枫不太能想象离开芭蕾以后的生活。朋友们让她别多想,先做一个能走路的正常人。她自己呢,劝着自己,哪怕不能上台跳舞了,还可以指导年轻演员。
30岁后,每个芭蕾舞演员都会设想自己何时离开舞台,和足尖鞋说再见。在跳断跟腱的那一刹那,范晓枫已然38岁了,命运却赐给她一个并不像样的谢幕。最敏感又无法回避的答案便是“退休”。
跟腱断了,还要不要继续跳舞?这是一个换成任何常人经不假思索都能求证出的结果。
范晓枫的跟腱断在跟骨上,据她的主刀医生回忆“从来没有见过跟腱断得这么低,恢复期(可以走路)至少一年”。但是六个月以后,范晓枫就重返排练厅了。随着上海芭蕾舞团版经典芭蕾舞剧《睡美人》5月10日世界首演的逼近,每一天,演员们都要进行一次全剧联排。“这次回到排练厅,面对全新的角色,真的好像自己没有离开过。编导曾关切地和我说可以不穿脚尖鞋,他可以为我编排合适的舞段,但是我却不希望以这个理由而为角色留下缺憾。”首演前的几个月中,范晓枫一边继续恢复、一边排练、一边尝试着穿上脚尖鞋,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和角色一起慢慢地、不断地获得更好的状态。
作为舞剧中的“大反派”,之前范晓枫和很多人一样,以为《睡美人》中的卡拉博瑟是一个有着鹰钩鼻、面目狰狞的女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卡拉博瑟也是众仙女之一,她只是因为没被邀请参加奥罗拉公主的洗礼而怀恨在心,决定施法报复。在人物的塑造上,编导给了范晓枫很多创作的空间,于是她赋予卡拉博瑟高贵的、冷艳的外表,但通过戏剧上的演绎来突出她的内在个性。
可以预见的是,范晓枫在序幕中的出场相当隆重,身穿邪恶感实足的黑红色长纱裙,站在满是吐信毒蛇装饰的车上,四周还簇拥着四个小鬼。这样的人物色彩是全剧中第一个反转,很是夺目。
贰
“我可不要老天帮我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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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在舞台上的跟腱断裂,是猝不及防的离别,但只是范晓枫21年舞蹈生涯的一个中点,而非终点。芭蕾的旅途,明明看过也就算了,一个演员在舞台上直至跟腱跳断,在世俗的理解里莫不是一种荣耀的肯定。可范晓枫有的是执迷。舞蹈于她早已成为了一种麻木惯性,一种鱼水相依的感觉。
今年二月份,伤后第一次试着穿脚尖鞋的范晓枫,发了朋友圈:十个月以后……你好啊我的足尖鞋。主刀医生比她更激动,没想到恢复期会比想象中快。
范晓枫说,在伤后的确难掩失落,想过“要么算了”,但是如今已经放平了心态,不再去限定自己一定要恢复成什么样子,因为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我心里知道,跟腱断裂意味着以后我必须要跟一些舞剧说再见了,一开始我还很乐观,信心满满,但是当拆掉石膏拆掉跟腱靴的时候,就明白绝对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自如。”漫长的康复期和心态上最初的失衡,让她稍微不舒服就会很紧张,如今做半脚尖站立的过程中还是会颤抖。
不止是右脚跟腱断裂,范晓枫的左脚也有跟腱炎,医生建议将她自身的血浆打进去,这样有利于消炎,且不会有排异。当针头扎在骨头上,一向不怕疼的范晓枫还是忍不住颤栗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揣着私心,在康复期间进了排练厅,她说哪怕拄着拐杖也愿意和大伙儿呆在一起,“有种相互的动力和支持,如果旁边没有人在,就没有目标了。”
倔强的范晓枫有鼓劲儿。她直言自己不可能一辈子演公主,脚下的功夫要留给年轻的演员去展示,到了一定的年龄要向角色和人物的内心靠拢。问她或许伤痛也是老天的安排,她却执拗地一扭头,赶紧回绝“我可不要老天帮我做决定!”
享受舞台,是超过35岁之后,范晓枫真正在体会的事。初出茅庐的年轻演员总会惴惴不安地担心自己跳不好,会在患得患失间将自我的定位设定得很高,可是范晓枫早已过了这个阶段。从《简爱》开始,她说自己“才是真正地在舞台上跳舞”,她能够感觉到灯光洒逸整个舞台,音乐在耳畔跳舞,而这是另一种饱满的快乐。
芭蕾,对范晓枫来说是一场漫长的修炼。从10岁到38岁,她的生活,都是芭蕾。
其实小时候,范晓枫并不喜欢跳舞,但她书读得好,还是少先队大队长。1989年的她刚满10岁,舞蹈学校来到她所在的小学招生,体操老师推荐她去试试。考场上,别的有舞蹈根基的孩子随便跳上一段就像模像样的,可她什么动作都不会,自己都觉得没面子。负责招生的老师大概是觉得她的自身条件还可以,就给了她进入上海市舞蹈学校的机会。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范晓枫大哭了一场,吵着不肯去,最后还是爸爸做主,她哭着鼻子去了舞校,开始了长达7年的正规的芭蕾舞学习。“你知道那时我们最怕什么?最怕老师给家长的联系手册。有一次老师在手册上说我韧带太紧,爸爸就每天给我压腿,过年也不停,关在房间里练。”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进校时一张白纸的倔强女孩,在七年之后会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进入上海芭蕾舞团工作。范晓枫的个性和好胜心,在彼时逐渐浮呈,在她看来,自己与众不同。“与同班同学相比有些优势的时候,你就需要有点野心,做到自己的最好,不然至少我是会后悔的。”舞校优秀毕业生、首届上海国际芭蕾舞比赛少年组银奖得主……范晓枫进团后,依旧得从群舞跳起,“先演《白毛女》群众,第5场才上台。这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因为一代代演员都是这样过来的。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这个观点:一个优秀的舞蹈学校毕业生绝对比不过在芭蕾舞团工作三年的群舞演员。因为台上的舞台经验和掌控能力都不是一个毕业生马上能体现出来的。”
此次的回归,再次站上舞台的范晓枫将是属于芭蕾、属于角色、属于《睡美人》这部作品的。她说,即便没有复杂的动作和古典技巧,也要在举手投足间让观众看到他们所期待的芭蕾艺术。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Love is merely a madness。这是莎士比亚《皆大欢喜》里的话。
一切热爱,何尝不都是疯狂。
而有人,就是愿意活在这样美好的疯狂里。
比如范晓枫。
作者:李硕
编辑:李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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