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别展览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开幕,这个展览会持续到2月24日,台北故宫博物馆为此次展览出借了四件典藏文物,其中有着“天下第二行书”之称的颜真卿《祭侄文稿》外借日本引起了广泛争议。
据悉,台北故宫为此次展览出借的文物,除了《祭侄文稿》以外,还包括怀素的《千金帖》《自述帖》及褚遂良摹本《兰亭序》,均为拥有千年历史的稀世珍品。《祭侄文稿》被核定为国宝,等级比核定为重要古物的“翠玉白菜”还要高。考虑到书画的脆弱性,台北故宫从1984年起陆续选出70件名作列为限展品(包括《祭侄文稿》和《自述帖》),规定每次只能展出42天,展后需休息三年以上。也就是说,这两件作品在台北故宫都难得一见。
日前,台湾某女主持的一句“把故宫国宝送去谄媚日本,折煞了整个中华民族的贡献。”激起千层浪。网络骂战中,民众的批评集中在几个方面:千年以前的书画作品纸张脆弱,不宜外借;外借了日方无法妥善保护,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任凭参观者拍照;国宝外借有献媚嫌疑……
是不是真的如此呢?在博物馆和书画领域的专家看来,这些批评是否有理有据?借走《祭侄文稿》的究竟是一场怎样的展览?在争议背后,文物的保护,与其展览、出借,实际上又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首先,《祭侄文稿》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在中国书法史上流传的几大名帖中,公认的“天下第一行书”是王羲之的《兰亭序》,但因《兰亭序》原作据传成为了唐太宗的陪葬品,因此在一些专家学者看来,《祭侄文稿》就是现今存世的“第一行书”。
颜真卿以楷书闻名,然而他实际上也是一位行书大家,《祭侄文稿》就是其行书的鼎峰之作。《祭侄文稿》是颜真卿为侄子所作的悼文。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出逃四川,颜真卿的堂兄、侄子为国捐躯,尸骨无存,仅找到一个侄子的头颅。在悲愤交加的情况下,他一气呵成写出了这篇共计269字的文章(经过涂改的字共计34个),在后人看来,是幅不可复制的杰作。《朝日新闻中文网》前主编、日本作家野岛刚在《故宫物语》一书中介绍称,这份草稿因流露出自然的情感,显得尤为动人,其心碎、悲痛、恸哭的强烈情绪在字里行间喷薄而出:
父陷子死 巢倾卵覆
天下悔祸 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 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又是一场什么展览?
查阅东京国立博物馆官方网站上公布的信息就能发现,此次特别展览围绕着中国书法的演变史展开。唐代三位书法大家——欧阳询、虞世南和褚遂良——开创了楷体,其后颜真卿成为这一端庄优雅字体的集大成者,在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展览精选日本国内外的精美书画作品,展示了颜真卿及其作品对后世的影响,以及中国书法在日本的发展情况。展览共分为六个章节:书法的变迁、安史之乱前的唐代书法、唐代书法之颜真卿、唐代书法在日本的接受情况、颜真卿书法在宋代的影响、后世的影响。
这是一场由东京国立博物馆策划、举办的特别展览,中文互联网盛传的“台北故宫的名字在展览海报上都找不到”的说法并不确切:其一,展览主办方并不是台北故宫,其二,在特展相关网站的首页上,特别标注了《祭侄文稿》是来自台北故宫的馆藏。
根据官方公布的展品列表,此次特展一共展出177件书画作品,除了东京国立博物馆自己的馆藏外,还广泛向外部机构借展,共计有20家机构出借了文物,其中既有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京都国立博物馆、三井纪念美术馆、奈良国立博物馆这样的重要博物馆,也有日本文化厅、宫内厅等政府机构,以及财团和大学博物馆。中国方面共有两家机构参与了此次特展,一个是台北故宫,还有一个是香港中文大学,各借出了四件文物。
从展品阵容来看,这是一场针对中国书法史进行全面梳理的特展。首次来到日本展出的《祭侄文稿》和《自叙帖》固然十分珍贵(特展网站的展览介绍中均特别标注了“日本初公开”的字样),但日本方面的收藏精美程度也足以令我们咋舌: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三井纪念美术馆藏)、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孟法师碑》唐拓孤本(东京三井纪念美术馆藏)、颜真卿《千福寺多宝塔碑》(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苏轼《行书李白仙诗卷》(重要文化财产,大阪市立美术馆藏)、黄庭坚《行书伏波神祠诗卷》(东京永青文库藏)、李公麟《五马图卷(部分)》(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值得一提的是,《五马图卷》已经消失了一个世纪,一直被怀疑毁于战火,却出人意料地被日本藏家无偿捐赠给了东京国立博物馆,并出现在了此次特展上,该作品估价市值10亿以上。
此外展品中还有米芾三件,蔡襄一件,集全“苏黄米蔡”。
从展品阵容来看,这不是一个颜真卿的个展,是一个中国书法史,以及中国书法史对日本影响的全方位梳理展,中国人去了看着自己的宝贝在海外数千年精心保护,有尊严地对待,日本人看了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文化根源来自中国。
美国斯坦福大学坎特视觉艺术中心亚洲部主任杨晓能评价这次展览,“是一场内容扎实的研究性展览。”
《祭侄文稿》没有得到妥善保护,是这样吗?
展品规格如此之高、来源如此广泛的展览,很难想象馆方不会对此次借到的台北故宫藏品一视同仁,妥善对待。事实上,东京国立博物馆在官方网站上特别标注了特展禁止拍照的信息,某媒体所说的“无特别保护”并不准确。
杨晓能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日本在中国文物的研究和保护方面一直卓有成效,“他们(的研究)很细致扎实,每件作品都研究得非常透彻。他们的装裱、保护技术都不比我们差。日本历朝对中国书画传统都非常重视,从唐宋元时期开始从中国大量收藏书画,他们是有这个传统的。而且日本画最早也是学中国画的,然后慢慢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他指出,东京国立博物馆是日本水平最高的公立博物馆,日本天皇的收藏基本都放置于此,其策展过程非常精细,无论是展品的包装、运输还是保护条件都非常好。
国宝不该被外借?《蒙娜丽莎》从不离开卢浮宫?事实真是如此?
至于《祭侄文稿》等台北故宫文物的外借程序问题,上海博物馆书画部主任凌利中于14日晚间接受上海电视台《夜线约见》节目采访时表示,文物外借是正常的文化交流。关于外借限制,每个地区、每个博物馆都有自己的规定,有的是限制出境,有的是限制展期,“台北这次出借,应该是按照他们的限展期,据我所知(《祭侄文稿》)是十年前展出过。”
关于文物外借,围观群众爱举的一个例子是像《蒙娜丽莎》这样的国宝级文物是不被允许外借的,因此中国也不应该将国宝借给国外。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二战后,《蒙娜丽莎》作为法国的文化大使在世界各地巡回展出,所到之处均引起强烈反响,极大地提升了法国的文化影响力。1962年,《蒙娜丽莎》抵达美国,当时,这幅法国国宝投保了1亿美元(相当于现在的6.08亿美元),抵达纽约前,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已将为期一个月的门票销售一空,在一周之内,大约吸引了25万参观者。1974年,《蒙娜丽莎》抵达东京,在当地掀起一股热潮,《蒙娜丽莎》被当做圣迹展示,参观者被单个放行,每人只能在画前驻足10秒钟。在前苏联,参观者同样趋之若鹜。虽然在1974年之后,《蒙娜丽莎》就再未离开过卢浮宫,然而当下的马克龙政府又开始考虑让这幅“世界上最著名的绘画”走出国门,展示法国软实力。
日本和中国之间有良好的藏品互借记录。同样是在东京国立博物馆,为庆祝中日外交正常化40周年,北京故宫博物馆曾于2012年精选了200件文物赴日展出,甚至打破了“元代以前的书画、丝作品禁止出国(境)展览”的惯常规定,出借了镇馆之宝、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目前正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的“丹青宝筏——董其昌书画艺术大展”亦有日本方面的藏品,日本所藏传为颜真卿所书的《楷书自书告身帖》亮相了十多天后撤回日本,马不停蹄地“投入”颜真卿特展。
凌利中认为,文物的保护和合理利用是辩证的关系,在中立的保护下还应提倡合理利用。业界虽有“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的说法,但文物工作者都知道文物的寿命不止于此。“《平复帖》超过1000年了,也从故宫借到了上博;这次(上博)董其昌展览里,(有)和颜真卿《祭侄文稿》同时代的作品,唐摹本的《行囊帖》(王羲之)和天津(博物馆)的《寒切帖》(王羲之),都是唐代的。”
杨晓能认为,盲目批评文物出借的态度并不可取,不过对珍贵文物出借持更谨慎的态度是正确的。根据他的了解,中国并无“XX年代以前的藏品不能外借出境”的具体规定,不过,国家文物局在2002年和2012年各印发了一次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其目的是保护国家一级文物中的孤品和易损品,例如湖北省博物馆收藏的曾侯乙编钟。“宋画没有说不让出境,而是非常慎重;然后一般的文物有规定,比如说国家规定文物展览一般有120件(套),其中一级品10%左右,如果超过标准要上报国务院审批,是这样的规定。文物展出一般对早期书画是比较慎重的,这是对的,慎重是应该的,但不能说就一概而论全部否决。”此次颜真卿特展,可以说是难得的、向日本民众集中展示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展览。“让别人欣赏你的东西有什么不好?不是老说要中国走出去嘛。人家主动要展你的东西你还说不好?是吧?保护文物,这是应该的,但另外一个角度,好东西借出去,也是好事。”
内容综合自界面新闻和公众号“民国画事”
作者:林子人,画事君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