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行》,布面丙烯,2019
“光/谱 鲍勃·迪伦艺术大展”正在上海艺仓美术馆热展。展览将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国际流行乐民谣巨匠的视觉艺术作品首次呈现给国内观众,涵盖了鲍勃·迪伦的油画、丙烯、水彩、粉彩、炭笔素描、插画以及独特的金属雕塑等以诸多媒介创作的二百五十余件作品。鲍勃·迪伦本人也对这次展览表示了肯定:“看到这么多历年创作齐集一堂,着实令人着迷。我不想用时代、区域或心境来区隔它们,我宁愿把它们视为一条长长弧线上的一个个点;它们构成了一个连续体,从我踏入世界开始,随我人生阅历的积累而延展,因为我认知的改变而转向。……上海是一座拥有丰厚文化历史底蕴的城市,能在上海举办此次艺术展,我欣喜之至。”
迪伦曾经做过什么,以及为什么做
▲《舞厅》,布面油画,2012
2016年,鲍勃·迪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有意思的是,当年得知这一结果,有一位奥地利作家公开表示了不满和嘲讽,这个人在3年后的今天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就是彼得·汉德克。彼得·汉德克当时在被问及如何看待这一结果时,直言不讳:“这是个巨大的错误!鲍勃·迪伦确实很伟大,但他的歌词没有音乐什么都不是,诺奖评委的这个决定是在反对阅读,甚至是对文学的侮辱。”——提起这一陈年“八卦”其实是想从侧面说明鲍勃·迪伦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争议中成长的,可以说,也正是这些争议成就了他。以前,人们指责他的民谣根本不是民谣;今天,人们质疑他的歌词不够文学奖的标准……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争议鲍勃·迪伦却依然还是成为了传奇呢?他的唱片销售累积卖出1.25亿张,曾经每年举办近百场演出;2004年的回忆录全球畅销,连续19周跻身《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了11个格莱美奖项,6次进入格莱美名人堂……不一而足。
这些答案,也可以在这次展览的展线中追寻到——当然,也可能没有什么明晰答案,就像迪伦自己说的:“答案在风中飘扬。”其实,对我们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迪伦曾经做过什么,以及为什么做。
对鲍勃·迪伦而言,得不得奖根本无所谓,鲍勃·迪伦一直以来的艺术精神就是不妥协、不重复、不媚俗、不拜金。美国在二战后也曾经流行过许多种类的文化,但鲍勃·迪伦并不属于其中任何流派。他就是他自己。他不屑彼时主流的波普流行文化,避免走入“垮掉一代”的颓废境地,也没有同时代“嬉皮士”的那种激进和“无政府”表态。鲍勃·迪伦的歌反映的是人的生存状态、直面人性。他关注能源、环境问题、战争与和平、社会事件、平权运动,但他身上没有什么标签,只是一个不愿意与这个世界的不公和苦难同流合污的诗人歌者。这个从美国北方工业小镇明尼苏达走出的男孩,虽不是“垮掉一代”的一员,但他一生轨迹都在诠释着“在路上”的精神。迪伦的“在路上”不是虚无主义,而是“现实主义”——本次展览中的《平凡之路》系列就是鲍勃·迪伦持续至今的创作,反映的正是他旅行和人生心态的转变以及灵感素材的源泉。
▲《无尽公路》,布面丙烯,2015-2016
那幅纪念碑式的风景画《无尽公路》气势恢宏,展现了一往无前的“在路上”的执着与勇气。这是一种积极而昂扬的态度。其实在初涉民谣时,迪伦也一度迷恋艾伦·金斯堡等人的思想,也欣赏《无因的反叛》中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的气质,但后来,是美国诗人格雷高利·科索的《炸弹》影响了迪伦,使他意识到自己必须从消极转向积极的人生观。
当一个人功成名就之后,我们在回看他的创作之路和作品时,总是想方设法赋予其各种或浮光掠影的致敬,或深刻沉思的解读;但很多时候,对创作者来说,自己的经历才是唯一的答案。比如,可能当时只身闯荡大城市的迪伦只是想尽可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以及能和当时的女友苏西一起稳定生活下来……迪伦的“人设”可以有很多种,但他内心的想法其实一直很单纯。在2012年,时年71岁的鲍勃·迪伦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吐露心声:“至少对我个人来说,上世纪50年代是最单纯的年代。和其他大都会或普通都市的同龄人相比,我并没有经历过他们经历的许多事情。我长大的地方离文化中心真的很远……和其他地方不同,除了在城里闲逛,人们没什么丰富的活动。在我看来,那里很安全,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眼前所见除了树林就是天空、河流、小溪,还有四季轮回。……尽管我在50年代末就离开了那里,但我在那里所经历的一切造就了今天的我。”
迪伦所言不虚。1963年的那首使他名声大噪的歌曲 《答案在风中飘扬》(Blowing in the Wind)至今为人所传颂。这首歌的歌词,看起来也无非大海、山川、沙滩和风……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海洋,才能在沙中安眠;
一座山峰要屹立多少年,才能沧海桑田;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扬……”
当然,此时的迪伦已不再是上个世纪50年代那个小镇男孩了,他是来纽约闯荡、一心想要扎根立足的年轻人,他已经成熟并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擅长什么。所以,这首歌实际上也并非单纯地描绘大自然:
“炮弹要飞过多少次天空,才能被完全禁止;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看望见天空;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走向自由……”
▲《无题》,混合材料,纸本,1973
因此很多人后来认为这首歌是颂扬彼时的政治运动,但其实歌词本身并没有传达出任何明确的信息。尽管这首歌对当时的很多黑人民权运动人士有很大的鼓舞作用。或许,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吧。后来有媒体希望迪伦能亲自解释一下这首歌到底说了什么,迪伦回答:“答案不在书籍、电影、电视或任何政治讨论中。……我总说答案在风中飘扬,就像扔向空中的一张纸,总有一天它还会落回地面……但事实上,问题在于,当答案从空中落回地面时,没有人去抓住它,以至于没有很多人去关注它、了解它……于是,它再次飞到了空中。”(《放歌》杂志,1962年6月)
不管怎样,《答案在风中飘扬》使得鲍勃·迪伦从原本的一介民谣歌手一跃成为当代歌手——这就是一种“当代性”的启示。从那以后,迪伦有意广泛涉猎文学作品,从中汲取歌词创作的养分,当然这也离不开他的女朋友苏西的引导;他尤其青睐法国象征主义文学,如魏尔伦和兰波的诗歌;也对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戏剧有研究。象征、寓言……这些艺术手法的运用在迪伦后来的诗歌创作中是有潜在影响的。不久之后,他创作了另一首声名卓著的歌曲《大雨将至》,很多人认为迪伦笔下的“大雨”的隐喻直指当时美国和前苏联冷战时期一触即发的核弹头。但是这一切,迪伦自己从未亲口承认过,他说:“大雨就是大雨,和原子弹没关系。”
虽然对政治立场的表达暧昧或有意回避,但是迪伦对黑人群体和少数/边缘人群的关注与支持是付出坚定的实际行动的。1975年,他为外号“飓风”的黑人拳击手鲁宾·卡特发声并举办慈善音乐会。他还去马丁·路德·金的故乡亚特兰大朝圣。新奥尔良坐落在61号公路最南端的城市,而61号公路也被称为“蓝调之路”,当年许多非裔美国音乐家为谋生而奔波在这条路上。这次“光/谱”展览中“新奥尔良系列”油画就是他在爵士乐故乡新奥尔良旅途期间的创作。我个人认为是这次鲍勃·迪伦艺术大展中最出色、最富有感情的一组作品。当然,迪伦自己对画作也没有太多的阐释,他曾在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首席策展人约翰·埃尔德菲尔德的访谈中表示:“我希望能给人们独立思考的空间。我的画就在那里,要么它使你深有感触,要么你对它无动于衷。我们都是在自身经历背景下看待事物的。”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视觉艺术创作
▲《约书亚树,日出》, 布面油画,2016 - 2017
迪伦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视觉艺术的创作,不过成规模正式对公众亮相还是在2007年德国开姆尼茨收藏馆举办的首次画廊性质的个展——“填绘留白”。而在这之前,迪伦的手稿已经为公众非常熟悉了。最初,这些手稿是为了配合他的歌词创作即兴而作,他在1973年即出版了《写写画画》,其中部分手稿在上海的这次展览中可以看到。而就在2018年,迪伦还在继续这个系列,并命之为“书写世界”系列:每篇歌词都为亲笔手写,有些是回顾过去的创作,有些是做了增改,依旧配以速写和手稿。另一批他在1989年至1992年在美国、欧洲和亚洲巡演之路上创作的手稿,则归为《填绘留白》系列并出版有画册。这些手稿并非是为配合歌词而作,更多是作为独立的视觉绘画作品,并且迪伦在后来的日子中不断改写、重绘,并且用不同的颜色描绘同一个场景和图像,此或可视为是在做色彩与构图的研究。而这些场景和人物不过是旅途中的司空见惯,也许是地标,也许是酒吧的陌生人,也许是擦肩而过的汽车,也许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和没有人坐着的椅子……而所有的一切都饱含着热烈的色彩,就像那条通贯田野的公路,直通尽头,无尽,希望,未来……
展览中还比较重要的一个板块是“亚洲系列”(2011年),那是迪伦在中国、日本、韩国和越南的旅行记录。迪伦用柔和的色彩勾勒街景、室内场景和人物肖像,甚至带有一种田园诗意的风格,这在其他系列中是没有的,可谓独一无二。
不太为人所了解的是,迪伦视觉艺术中的精神导师是那些古典大师:丢勒、伦勃朗、鲁本斯、夏尔·勒布伦,还有梵高——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迪伦的色彩非常饱满、流动,对,那就是梵高的色彩。
值得一提的展览重点还有一组迪伦的铁艺装置作品,这也是迪伦这几年正在创作的“新玩意”,令人惊喜。迪伦在晚年重拾童年家乡的记忆:那座工业城到处是铁矿区,笨重的器械和一车车载满燧石和赤铁矿的大卡车随处可见……而在迪伦这里,铁艺变成了各种蕴含符号、玩笑和趣味装饰的载体,他组装、拆解、重组,带着孩童般的赤子之心去创作。我们会在展览现场发现这些铁艺作品最终成型的样态是铁门,对此,迪伦倒是有详尽的解释:“门总是能吸引我,因为它们区隔出来的空间有正反两面。这些门可以被关紧,但与此同时它们又任由四季进入,听凭微风吹拂。门可以把你排斥其外,也可以把你禁闭其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并没有差别。”又是一语双关的隐喻啊……迪伦!
(作者为青年艺评家)
图片均由艺仓美术馆提供
作者:林霖
编辑:周敏娴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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