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作家李宏伟的最新长篇《灰衣简史》近期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李宏伟与评论家黄德海从这部小说出发,探讨创作中的困境与秘境——“阅读小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它既让我们短暂脱离了世俗,又让我们更从容地回到世俗。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和科幻小说是站在一起的,它们站在虚构的这一边,回望我们的日常世界。”现整理选编对话实录如下:
黄德海:国内的作品,小说也好,电影也好,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品特别多。有时候觉得那些鸡毛蒜皮,每天遇到的已经够多了,还要在电视小说里再看一遍,烦不胜烦。在这个意义上,《灰衣简史》提供了一个充满想象的世界,比如提出了个设想——如果我们把影子卖了,会是什么情况。你怎么会做这个设定?
李宏伟:有部电影叫《桃色交易》讲一对恩爱夫妻,在拉斯维加斯遇到一个百万富翁,富翁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他愿意付一百万,和女主人公共度一夜。思前想后,这对夫妻还是决定接受这笔交易。电影讲述的就是这个交易带来的影响,包括他们的感情,在这个交易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有了裂缝。不管是《浮士德》也好,甚至是沙米索的小说《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也好,都是一个交易。这个交易简单来说,就是以财富来换取一个东西,这个交易甚至涉及人如何成为人,人如何认识自己。
再说到《灰衣简史》,它触及的其实也是一个交易,但是这个交易涉及的对象和交易法则,相对来说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的。小说也写到,这个故事不是我原创,它来自德国浪漫派作家的一个构想。我个人的理解,就是《浮士德》的弱化版。但在这个弱化的过程中,它具有了贴近当代中国的变化。就是设想了这样一个交易,在中国发生之后,究竟会怎么样。
黄德海:这个小说起先是中篇,什么原因促使你想把这个变成长篇?
李宏伟:变成长篇是计划外。中篇完成后,若有遗憾,最初想探讨的问题似乎触及到了,但又没尽兴。恰好有次来上海,咱俩聊到这个小说,你的话推动了我——不应该以刊发为小说的完成。就试着重新来写,再往下走。
黄德海:还是中篇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说有一种奇怪的能量,一边是很传统甚至是传奇式的结构和想象方式,一边却并不单纯指向传统这类小说涉及的主题。等长篇完成,这个特点就更加明显。甚至,这一并非传统指向的探索,会被人认为是先锋,读起来晦涩。你是怎么想的?
李宏伟:小说有两个显在的来源。一是说明书的形式,我很关注不同小说形式的呈现层次,早些年也想写出还没被用到的外在形式。说明书是遍布周围、关涉每个人的一种文本形式,注意到后,就想找机会把它用在写作中;二是彼得·史勒密尔的故事,准确说,是它背后的浮士德故事——如果浮士德是现在的中国人,他会怎么做,又能怎么做?两个来源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合在一起,成了小说现在的模样。变化大概是两者的比例差异:中篇时,我更在意形式的呈现;长篇时,我更在意能抵达什么地方。
黄德海:在《浮士德》里,灵魂占据了很大的比重,肉身显得不重要。《桃色交易》里,肉身占据了很大的分量,灵魂的分量在减轻。到了《灰色简史》,仍然是一个灵魂和肉体的问题。就像犹大那里,灵魂和肉身是在一起的。这里面有非常有意思的结构——等到我们出卖了看起来不太重要的某个肉身的部分,它倒过来会影响我们的精神世界。这个影响,最终会返回对影子本身的思考。
李宏伟:当时确实有斟酌不定的地方。浮士德的选择,在现代中国发生会是什么场景。因为至少我的理解,灵魂个有无之间,首先要判断有没有这回事。“影子”很微妙——它可以作为标识,如果一个人没有影子,别人都能看到,除非你走到不能照出影子的环境中,但是大部分日常情景中,这是不可能避开的。如果你把影子出卖了,它有一个很明确的标识。这个标识,其实在沙米索的原著里写到过,但是处理得不太一样。在他们的眼睛里,一个人没有影子,意味着他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了魔鬼,这是一个很重的标识。但是我理解的,一个人有没有影子,是一个特别基本的标识。所以,这个不一样怎么去理解,就决定了每一个作者自己的判断和抵达故事的走向。
黄德海:这差不多讲清楚了古典形式和现代主题之间的关系。这本来就是一个传统故事的现代变形,差不多可以照应这书最早的题目“欲望说明书”。这个名字把小说最内在的东西标示出来了。似乎你有意在探索欲望进入世界的样子?
李宏伟:我自己对这个小说实现程度的理解,可以从小说三个名字的变化来说说。开始叫《欲望说明书》,是直接的主要归属于感官的“欲望”,不是灵魂的抵押,是物质的单纯买卖。后来叫《影子宪章》,目光从买卖双方转移到买卖对象,作为影子,它遵循的准则是什么,空间推进了不少。现在确定为《灰衣简史》,视野可能更开阔了,关注到“灰衣”以及灰衣人。如果攀附换算,相当于目光落在靡菲斯特身上。这个过程,让我对浮士德主题理解得多了一点点,也相信,他的故事可以也应该在更本真的意义上发生在中国——大概到这个程度,才能算在接近爱若斯。偶尔,我也设想过将来有机会,再写《灰衣简史》第二部。这不经意间,也有点向歌德写第二部致敬的意思。
黄德海:那你为何不采用歌德或此前很多人采取的浮士德故事讲述方式,而是另起炉灶变成全新的故事?是不是时代的情形变化了,你需要采用新的方式来结构这作品,才能更好地回应浮士德主题?如果这个问题成立,你想过这变化的情形是什么吗?如果问题不成立,你写这个小说时,感受到的特别内在的东西是什么?
李宏伟:可能有个假定,即假定古典世界或者现代主义之前的世界,是明晰、统一的,是有共识的——未必是结论的共识,至少是关注什么问题的共识。那时候,可以同一条路一遍遍地走。现在需要每个人、每个作品都找到新的形式,也未必真就那么新,但要看起来是新的。写这个小说,尤其是决定写成长篇时,我有过犹豫,这是彼得·史勒密尔的故事,它不能从完整意义上算我的“原创”,这是种很鬼魅的压力。这是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仍旧涉及我对置身时代的理解,它的统一前所未有,它的碎片也前所未有。
就写作动机而言,我现在对只求新立异、拿出和别人不同的形式没有兴趣,这来自于压力的迫切——没有时间允许只做这方面的把玩、操练,也来自对写作的认识,如果不是认为自己看到一点点不同的地方,尽全力把它说出来,以求被人听到,更求做个验证,验证它是否真的不同,写作是没有必要的。这些话其实不应该说出来,它必须由一个写作者提供的作品来验证,既然说了,就算是对自己的期许吧。在书名上的这三次目光转换,让我欣喜终于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清楚一点点,也让我沮丧这次还是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没有写到足够。如果这个沮丧一直存在,那只能希望每一次写作都敲破一点点。
黄德海:敲破的一点点,可能还有“灰衣简史”提供的部分。你刚才说相当于目光落在了靡菲斯特身上,也就是说,在人、影子和靡菲斯特的三者关系中,“欲望说明书”关注的是人,“影子宪章”关注的是影子,“灰衣简史”关注的则是魔鬼,到最后,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断进行中的“发现靡菲斯特”的过程。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人之外的世界不再只是作为客体出现,“人”进入了更为复杂浩瀚的能量场之中,学着辨认更为复杂的各种形象变形。在这个意义上,你尝试用新的方式接着古典的题材一路写了下来?
李宏伟:写《灰衣简史》的过程,让我对一件事的认识稍微明晰一些,就是不要惧怕在同一条路上一遍遍地走,因为自以为换了条路时,可能只是先前走的人比较早,草淹没了他们的足迹,甚至他们的足迹就在那儿,只是你没有看到。相比较走哪条路,是不是有人走过,能走多远才更重要。我不能要求读者什么,我只要求自己尽可能让每个部分都出现在小说里应该的位置,这也是件没止境的事。
图片:出版方,剧照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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