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悟道》
徐兆寿著
作家出版社2021年出版
2010年至今,是我生命中的重大转折期。准确说,是2012年。那两年,我在复旦读书。
2012年之前,我是一个典型的西方文化信徒。尽管我上的是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可满脑子都是西方文学。2010年冬天,我重点在看几个人的作品:荷马、乔伊斯、纳博科夫,偶尔会看一下君特·格拉斯、奥尔罕·帕穆克、本哈德·施林克,但看着看着就都觉得太轻了。我要写的是中国的大西北,那里盛满了中国古代盛世的历史,但现在一片荒芜。他们都太轻,太现代,唯有荷马的史诗能与其匹配,但即使如此,我依然还是融合他们写下了《荒原问道》。当然,在书名中用“问道”二字还是试图要回到中国语境中。
在那部作品中,我以西方的方式理解了中国的传统与现代,写了两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2012年暑假,它基本完成了。但是,也正是完成它的时候,我就转向另一部小说的写作,《鸠摩罗什》,它使我彻底转向中国的传统。故而我总是说,2012年是我转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
现在已经十年了。
1992年毕业至2002年十年,是我人生的一个时期,那时候主要写诗。2002年至2012年是写小说。2012年以后到现在的十年是做学术,当然也写小说与散文,散文居多。我曾向作家孙惠芬老师说过,每隔十年,我总是有一个大的转变。她问我为什么是十年。我不知道。那时我无法回答她。现在我基本能回答了。它与天道有关。一个天干轮回一周是十年,很多历史都是以十年为一个转折期,人生也一样。
这十年,我是从上海、北京往西走,先是回到兰州,然而从兰州再往西走,向河西走廊,向古代的西域新疆和中亚走。丝绸之路是我的写作和研究路径。同时,中国传统文化是另一条副线。后来,它们走到了一起。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文化研究是走出来的,不是仅仅从书本上得到的。在这一方面,我敬仰司马迁。
这本散文集,是我研究西部和中国传统文化一些文章的精选,取名为《西行悟道》。从哪里向西行?我原来以为是兰州往西走,后来就发现不是,是上海和北京,更多的是上海。
在复旦的时间仅有三年,其实是两年,第三年是写论文,大多数时候在兰州。在那两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和回答何谓西部、何谓传统的问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与我谈西部,或者我会将西部与上海对比看。
大多数时候是出租车司机。他们会问我,从哪里来?在干什么?我如实回答。他们会说,复旦大学啊,好啊,中国最好的大学,然后,有的人说,兰州啊,我八十年代去过,一个小城市,有一条河,河两边有一些楼和建筑。他们就是不说黄河。也有司机说,没去过,我最远到过西安,再往西就没有了。他的口气里,再往西便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也有没来过西部的博士同学,他的印象里我们这里全是沙漠和骆驼。那时,我还在旅游学院,我们学院的同事们都曾遇到过相同的故事。总是有人问我们,你们那里有电吗?一开始我们都还有些不高兴,甚至气愤,后来都不生气了,而是微微一笑说,没有。他们便高兴了,问道,那你们是怎么上班的?我们就说,我们西部人,一般没什么干的,所以睡到自然醒,然后骑着骆驼骑着马去上班或上学,去单位后也没什么要紧事做,继续唱歌、跳舞、读诗。他们说,好啊好啊,那你们晚上怎么吃饭?我们说,因为没电,我们一般都是点着蜡烛吃饭。他们便大喊,哇,烛光晚餐啊?好浪漫啊!我们总是自嘲地说,唉,没什么,我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知道,很多人完全是靠想象在理解西部,我当然也知道,这是我们宣传的“效果”。我曾在南方不至一次遇到过样的情景,一如我们一遇到云南和广西的人,就觉得他们都曾站在山顶上唱歌,其实他们跟我们一样都住在都市里,没有山顶可爬,有些根本不会唱歌。当然也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美人对东方世界的想象,萨义德实在看不下去这种妖魔化东方世界的情形,便写下几本书。任何时代任何地区,人们都会因为信息的接受而产生遮蔽,也会不自觉地产生中心与边缘的感受。
另一种情形是我自己的对比。比如,上海人的国际视野、高效、文明、讲实际、讲信义等等都是西部人学习的,他们吃你一顿饭,就肯定会为你办一件事,要么就不吃。不像我们这里,饭吃完了,酒喝大了,事情却没说,说也要等着下一次吃饭时再说一遍后去办。酒喝不好是不能说事的。很多南方的商人到这里来多有不适应。我也仔细研究过,从《史记》中所记述的西羌、月氏、匈奴人到现在的西北人,似乎一些根本性的东西并没有变,比如义气,这是西北人所独有的,因为长居西北方,而西北在五行上属金,在八卦方位上又是乾位,天生是英雄生长的地方,看不起小钱,但往往也挣不了大钱。遇到战争时代,西北人就遇到了好时光,可是太平年代时,西北人就像英雄末路。所以我有时候想,很多人都想让西北变成上海,这可能吗?它如果丢了自己的属性,未必就是好事。但在这种义气和英雄主义的背后,藏着的是另一面,是难以诉说的缺点,不说也罢。
在那间孤独且被海风日夜吹打的博士宿舍里,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我几乎夜夜都看见自己行走在荒原上。这大概是我写《荒原问道》的原因。而博士毕业后回到西北,我便把自己的目光和行动毫不犹豫地锁定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且不再向东,而是一路向西,向古代走去,向天空走去。那里是天地间最高的楼宇:昆仑。
所有思想和情感都是在这种转身向西的过程中写下的。也许有些过于热烈,所以也不免偏狭;有些过于孤独,所以也不免不被理解;有些甚至过于深奥,也不免被人误解。但我接受这样的偏狭和误解。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局限,也自足于这种局限。
由是我最想感谢的是复旦、上海,和我的老师陈思和先生。没有那几年在上海的学习,我就不可能站在远处看西部,也不可能深入地思考西部,并不断向东部的人们回答何为西部。尤其是当我住在复旦的学生宿舍里写作《荒原问道》的时候,我似乎就把灵魂完全地交给了西部。地质学家说,在2.8亿年前,整个西北是波涛汹涌的古老大海,现在的戈壁、沙漠便是那时的海底世界。真是沧海桑田啊!这样说便令人喜悦。我也心领神会,在我的生命深处,有一片古老的大海一直在澎湃着,汹涌着。正是在上海,它和另一片现在的大海神秘地相遇并共鸣了。我的老师陈思和先生一直给我们讲他的老师贾植芳先生的故事,贾先生曾在新疆工作过,对西部有特别的感情。前些年,陈老师把贾先生的书都捐给了河西学院,在河西走廊的中部建了一个图书陈列室。陈老师曾带着我们一众学生——部分已经是成名的大学者——多次到西部去游学,感受贾先生走过的西部大地。而陈老师的父亲也是在支援大西北的时候仙逝于西北,故而他对西部有着特别的感情。他曾对我说过,中国的西北,有辽阔的山河,那里装满了伟大的悲情和历史故事,是能产生伟大作品的地方。很多时候我在想,我其实是应了他的这句话回到西北的,或者说从上海重新回到兰州的。
当然,还有北京。尤其是已故的评论家雷达先生。我的大多数文章,他都看过,甚至向一些刊物引荐过。我在他去世时的一篇文章里也曾说过,我将继续带着他游历古老的大西北。
由是,我把这本书献给荒凉的大西北、繁华的上海,献给我的老师陈思和先生,也献给已故的雷达先生。
(本文为《总归西北会风云》自序)
徐兆寿
徐兆寿,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任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甘肃省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甘肃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教育部新世纪人才、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近些年,徐兆寿重走西部之路,从文化形态、地理生态等方面入手,写下了大量文化随笔,结集为《西行悟道》,为西部文化抗辩,风格雄健,别具风采;寻找古中国的文化精神所在,从中西方文化的对比和融合中寻找中国文化未来之路,纵横捭阖,视野开阔。
作者:徐兆寿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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