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园初建时占地七十余亩,今湖心亭、九曲桥一带为豫园初建时主体水景之一(视觉中国)
明嘉靖万历年间,上海历史上最著名的三大文人园林——豫园、露香园、日涉园渐次建成,在明代中晚期的江南园林营造高峰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其中豫园由后来官至四川右布政使的进士潘允端始建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露香园与此约略同时,由后来官至尚宝司丞的进士顾名世所造,日涉园则由太仆寺少卿、进士陈所蕴经营于万历年间。彼时可谓科举鼎盛,名园迭出,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始筑城墙后上海老城的逐步崛起正相呼应。
遗憾的是,名园总随人意改。露香园尽管系出名门,也产出过驰誉沪上的露香园水蜜桃、孕育过国家级非遗顾绣,但已俱成往事;鸦片战争期间园内设火药局仓库,因仓库爆炸,全园遂夷为平地。日涉园则自陈所蕴之后辗转归于范氏、乔氏、陆氏等,园林日渐荒废,由园内春轩改建的书隐楼等住宅区域历尽沧桑,终于于不久前迈入了全面保护修缮的议程中;而园内假山则多为哈同花园建造时购去使用,现今连哈同花园也只能于史料中勾陈了。唯有豫园堪称幸运,现在还能窥其全貌,使我们得以阅读出明代中晚期园林的气象、清代各公所占据时期的变迁、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园林景象修复状况来。
清吴友如《豫园宴乐图轴》(资料图片)
不仅有主人潘允端,还有“能主之人”张南阳,才得以成就豫园这座东南名园的美景与盛誉
当然豫园之所以为名园,不仅仅缘于其主人为名士,还在于园林兴造者亦为名匠。
豫园、日涉园之园林经营布局、假山堆掇均出自造园名家张南阳之手,现豫园西部黄石大假山尤为代表,堪称国内现存黄石假山之最者。有趣的是,在今日园林研究界享有盛誉的张南阳,在20世纪始的中国传统园林研究中却是长期深藏其名、不为人知的,直至1957年陈从周《上海的豫园与内园》一文根据陈所蕴《张山人卧石传》相关记载予以披露后才得以复为人知;大家恍然发觉,原来江南名园如豫园、日涉园、太仓王世贞弇园等假山均为张南阳所掇,此人堪称一时圣手,也不禁感叹,即使如张南阳这样的掇山名匠,要在历史中留下姓名来也仍是不易。
计成《园冶》有言曰:“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意思是说,一般的建造工程里都只注重纠集工匠,却不懂三分靠匠人,七分靠“主人”的道理,这个“主人”就是能够做主的人、能够主持工程的人,这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项目负责人吧。计成在此是以“主人”自况,虽非园主,但是能做造园工程的主,也算人生价值的实现与满足了。而从《张山人卧石传》的记载看,张南阳显然也是这样的“主人”,“先视地之广袤与石之多寡,胸中已具丘壑。于是解衣,手执铁如意,指挥群工”,看来大有“指挥若定失萧曹”的气度风范。在此意义上,豫园不仅有主人潘允端,还有“能主之人”张南阳,才得以成就这座东南名园的美景与盛誉。
1910年的豫园湖心亭、九曲桥(资料照片)
潘允端生于明嘉靖五年(1526年),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潘恩次子;三十岁中举,三年后的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踌躇满志进京赴考,结果名落孙山,未能实现“乡会联捷”的雄心。看来这一场会试对其打击颇大,赶考回来后即在住宅西侧“蔬圃数畦”处营造园林,自此开始了兴造宅园的漫长历程;三年后终于得中进士,转任各地,园林造造停停,直到万历五年(1577年)从四川右布政使任上辞归,才开始“一意充拓”,拓殖园基,模山范水,并取“豫悦老亲”之意,名之为豫园。聘请张南阳造园应该也是这一阶段的事,因此基本奠定了明代豫园的格局。按潘允端《豫园记》所载,当时的主要景点与建筑有渐佳门、人境壶天坊、寰中大快墉、玉华堂、玉玲珑、鱼乐轩、履祥门、乐寿堂、充四斋、五可斋、池、岛、凫佚亭、南山、介阁、醉月楼、征阳楼、书室、纯阳楼、土神祠、留春窝、葡萄架、玉茵阁、关侯祠、假山、山神祠、挹秀亭、大士庵、留影亭、会景堂、雪窝、水轩等。与今天的豫园现状相比较,除黄石大假山、玉玲珑矗立原地外,其他景点与建筑或毁后原址复建,如会景楼,或重建并改名,如乐寿堂改为三穗堂,或套用改用旧名而景点位置或类型形式等已改变,如现渐入佳境廊、寰中大快照壁、鱼乐榭,更多的景点则已淹没不名。有意思的是,那些套用改用旧名的景点,通过类似“用典”的方式,很轻松地建立起了当下园林与明代旧园的某种链接,使游者不期然地进入了寻古探幽的情境与乐趣中,这也是园林营造与修复中题名的高妙之处吧。
豫园鱼乐榭处水花墙
呈现出复杂的历史叠加性,黄石大假山景区较多保留明代特色,万花楼、点春堂、得月楼等景区较多保留清代格局与风范
豫园初建时占地七十余亩,今荷花池、湖心亭、九曲桥一带为其主体水景之一,池西北为此区主厅乐寿堂(后改为三穗堂),厅堂之北有一泓池水,隔池即为张南阳以武康黄石堆掇的大假山。厅堂朝北看山景,朝南采光,并远眺水景,是明中晚期江南园林常见的布局方式,既获得了好的朝向与采光,又使看山、看水各得其所;朝北看山,则假山在东升西落的光线变化和光影游移中不断变幻形体,取得人坐而景动的特殊观景效果;朝南看水,则常常因逆光看水景而不自觉地将视线下移俯视水面,而逆光的视线与水面的反射则强化了水雾弥漫、波光粼粼的“江 湖”之 感,使人恍然如行望居游于丘壑江湖之间。计成《园冶》曰“先乎取景,妙在朝南”,正与此理相同。只是明代园林布局萧瑟疏朗,建筑稀疏,即使主厅看山景时也是隔着水面远望,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婉约气息;自清代建三穗堂,后又在三穗堂北拓建仰山堂卷雨楼,则空间日益被蚕食,水池日益促狭,假山日益贴近眼前,似触手而可及,也慢慢转向了另一种趣味。
现豫园南部得月楼景区较多保留了清代格局与风范(视觉中国)
黄石大假山虽远望气脉连贯,似乎是一个整体,但细观则能发现由溪流中分,隐约析出主峰、次峰来。溪流婉转,引出一条视线通廊折向深山之中,余意无尽,引人遐想。主峰上再植林木以加强高峻深幽之感;林间有望江亭,旧时可远眺黄浦江江景,是江南园林善用借景的典例,只是现在四周高楼林立,这个借景也只能靠想象了。假山远景是以层次、走向、起伏来塑造山形与气脉,近景则着重于塑造山行时的身体感受,脚下蹬道盘曲,身侧岩崖奔突,头顶古木交柯浓荫蔽日,间或有粗拙厚重的大石桥横亘而过,能够瞬间唤起盘桓山间的身体感知与记忆来。绕过大假山,背面豁然显现一座书房——萃秀堂面南而立,树影深静,日光溶溶,气氛绝佳,出人望外。这里似乎背离了明代朝北看山的惯例,仔细看却是在细部做了很多微调的,不仅将建筑布置于假山西北角的次峰处使其获得较好的视线与采光外,还增筑台阶将建筑抬高,并控制前方林木使视线通透,并调整山形走向与坡度,使假山仍能呈现于阳光之下,进而使萃秀堂又成为一个“先乎取景,妙在朝南”的案例。
豫园西部黄石大假山
现豫园内除西部黄石大假山景区较多保留了明代特色外,北部万花楼景区、东部点春堂景区,南部得月楼景区均较多保留了清代格局与风范;东部的九狮轩、玉华堂景区则主要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复的,体现出复杂的历史叠加性来。最南部的内园为1956年豫园修复时划入,内园中的戏台则是1987年自沪北钱业会馆移来;类似的迁来文物还有积玉峰、渐入佳境廊南侧石狮子等。其中清代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同业公所的入住及跟城隍庙的联系上。自潘允端之后,园林日趋式微,清初遂有各类同业公所占据园内,变成聚集、议事、活动的场所,豫园因此具有了本土自发式的部分的“公共性”。至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上海地方士绅集资买下豫园,将之捐给了邑城隍庙,与内园东西夹峙于城隍庙两侧,遂分别被称为西园、东园,豫园因此变成邑庙园林,因应香客需求,在各种节庆日开放游览,人流如织。似乎是与欧洲18-19世纪城市公园的逐步出现与发展遥相呼应,中国东南很多城市不约而同在这一时期开始了为城隍庙购建园林的热潮,并将之打造为充满了世俗性及一定程度的公共性的园林,透露出其背后的市民社会的涌动与成形。现存三穗堂、卷雨楼、萃秀堂、湖心亭、九曲桥等等都是这一阶段的产物。道光间,伴随着邑庙财力衰退,豫园日渐失修,再加上鸦片战争、小刀会、太平军等等多次战火波及,豫园很多景区毁坏严重,只能由占据园内的各同业公所自行维修,豫园遂不复旧观矣。
陆俨少、李秋君《豫园点春堂》,上海中国画院藏
豫园保护修复的历史,折射出遗产保护深入细化的进程,其中延续文人造园传统的景象式修复尤为难能可贵
新中国成立后,豫园经历了多次维修与修复,其中比较重要的是1956-1961年的大规模整修,与1985-1987年的豫园东部重建。著名园林学家、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豫园修复工作,并主持了1980年代豫园东部的重建工作。
在新中国成立伊始的1952年,几乎与苏州文物部门修复拙政园同步,上海市文化部门即对面临倾颓之险的点春堂区域进行了维修。但大规模的修缮活动是从1956年下半年开始的。陈从周在这一阶段加入了豫园修复实践工作,并将园林研究与修复实践紧密融合,互相促进与阐发,除发表上文提及的《上海的豫园与内园》外,还汇集豫园修复图纸资料等,在同济大学教材科内部出版了《豫园图集》,成为研究与教学的重要资料;1961年发表的《明代上海的三个叠山家和他们的作品》,则从豫园与张南阳的分析出发,将个案研究推进到上海园林营造历史、风格、特色等的探讨与深化中。
陈从周主持修复后的玉玲珑及寰中大快照壁
但更重要的实践工作是体现在1985-1987年的豫园东部玉华堂、会景楼区域修复中,陈先生称之为“有所寓新的续笔”。这一区域本来是潘允端时期豫园的核心景区,因得到江南三大名峰之一、号称宋徽宗花石纲遗物的玉玲珑,不惜破墙移入上海城内,置于景区核心处,对面置主体厅堂玉华堂,其堂名即来自于玉玲珑;但晚清民国的多次战乱终使这一核心景区荒败不堪。1958年重建玉华堂,1959年修复九狮轩前水系驳岸,仅仅是解燃眉之急。1985年开始对豫园东部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复与重建工作,并通过基址挖掘与考古研究,恢复了环龙桥,并于环龙桥正对面、玉玲珑之背新建了简洁的照壁,充分利用了江南园林中繁简相托之法,以使玉玲珑的曲折体态在简洁的照壁衬托下更为突出,并延续了明代“寰中大快”之名。在此次工程中,陈从周没有仅仅停留在文物保护修复层面上,而是既兼顾文物保护原则,充分发挥史料与考古资料的作用,使考证与修复有据,又努力回到文人造园的传统脉络之中,以景象的恢复与重建、诗情画意的接续与再现为主旨,使修复工作没有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复原上,而是深入到韵味和诗意的重新浮现上。新造景点谷音涧就是这样的典例:当老君岩侧的假山亭廊造好后,一直没有景点名;在豫园东部修复中,昆曲名旦梁谷音常常前来跟陈先生学造园,而号称不听昆曲就没法工作的陈先生则能因此一边听着梁谷音的婉转歌喉,一边指挥堆掇假山,真是大快朵颐;有一天陈先生正在老君岩旁的新景区苦苦思索景名,突然听到不远处梁谷音的歌喉穿廊贴水而来,恍然而悟,想到了这一新景区的绝佳题名:谷音涧;这一题名既是事件的记录,又是景象的描摹,那种空谷回音的清澈与幽静,真是人如其景,景如其名。
陈从周主持修复后的豫园东部谷音涧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潘允端时期的豫园、同业公所时期的豫园、新中国成立后的豫园是拥有各自不同的内涵和意义的。如果说潘允端的豫园是献给双亲、献给自我的精神旅程的载体的话,同业公所时期的豫园相比较而言则更加注重实用与功能,是构建公共性与社会网络的场域,新中国成立后的豫园则逐步转变为历史性产物与文化遗产,豫园的修复工程因此具有了文物保护修复的意涵,并越来越以遗产保护准则为导向。在这一趋势中折射出我国遗产保护思想与实践日趋深入细化的进程,但因此也衬托出陈从周豫园东部修复中“有所寓新的续笔”这种延续了文人造园传统的景象式修复的难能可贵之处。
九狮轩前水系与驳岸
作者:闫爱宾(华东理工大学景观规划设计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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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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