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江春水》接近结尾处,有一个与蔡楚生、郑君里执导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相似的场景:与姐妹金花吃火锅告别后,女主角蓉姐回家途中经过了一座桥,这是该片颇为罕见的展现画面纵深的时刻,我们目睹蓉姐走入银幕深处倚住桥边的栏杆,继而占据了她的视点,在夜幕中和她一同凝望桥下的流水。这里导演制造了一刻的犹疑,让观众为蓉姐可能做出的选择揪心。然而,终不同于《一江春水向东流》中江水表明的“一切都付诸东流”的绝望幻灭,《一江春水》里的河流象征着某种拯救性的力量(英文片名即为River of Salvation),可以接住从上游漂下来的人,也让蓉姐最终有勇气面对逃避的过往。
日常生活的水漂与情节剧的波澜
不同于展现都市白领生活的主流商业片,《一江春水》的主角蓉姐是湖北十堰一家足疗店的技师,独自抚养弟弟小东的她正面临着工作和婚恋上的种种问题,全片围绕她的工作场景和生活环境组织而成。影片始于一个真实的家庭内景,画面左侧是靠墙摆放的观音像,蓉姐从右侧入画,拉开窗户,外面略带寒意的风吹了进来。可以说这个场景奠定了故事的基调,观众被邀请进蓉姐的世界,一个高度限定、有些逼仄又涌流着生命活力的空间。无论是在足疗店里煮艾草、清洗晾晒毛巾,与姐妹们说笑,还是在家中和弟弟斗嘴打闹、捶背泡脚,都以令人信服自然流畅的方式呈现。
同样是表现真实的生活状态,近年来许多影片会采取达内兄弟式的手持跟拍,创造一种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氛围,但《一江春水》却自始至终选择了固定镜头。拒绝让摄影机运动或许是想要模拟生活本身的局限,无论蓉姐还是观众都是在一种局限中形成自己的生命认知,影片中蓉姐的社会空间和生活空间是相对固定的两个区域,基本是靠对话获知朋友的遭遇和经历。全片还特意采用了4:3的画幅,这种较为窄瘦的景框能更好地框限人物状态,借助一些前景遮挡和框中框的设计,成功模拟了生活本身的限缩。而这种审慎的距离也让观众更易体认蓉姐身上的那份定力,丢掉有关阶层与职业的偏见,被这样一个非常规的人物吸引。做个比喻的话,《一江春水》正是在蓉姐的生活之流上打出的一串水漂,不妄图给出一个全知的图景,而是用一个个截取的画面来想象完整的水流。透过这些跳跃的固定的截面,观众得以窥见一个小城普通打工女性的人生。
然而有趣的是,《一江春水》无比日常的画面中事实上充满了极度戏剧性的事件。影片开始不久蓉姐便去和强哥的母亲见面,强哥是足疗店老板也是蓉姐的恋人,两人的婚事遭到了准婆婆的当场反对,但不久后蓉姐便发现老太太只是强哥雇来的临时演员,原来自己一心帮爱人看店,勉力维持生意,却遭到他的算计与背叛。另一边,花费蓉姐所有心思抚养长大的小东不再愿意上补习班考大学,还和女友静闹出了怀孕风波。如果说这些还只是一般的“灾难”,从影片结尾的揭秘回看,则会发现这是一出典型的女性题材情节剧。蓉姐原本是在戏剧学校学戏的东北农村姑娘,爱上了镇上的评剧团团长之子,在怀孕后遭到背叛,误以为自己失手杀死了对方,逃亡漂泊到湖北,十九年间以姐姐的身份养大了孩子,在孩子离家打工后,决定回东北老家自首,却发现负心汉并未死去,她的悲苦人生是“不予立案”的。
这种将全天下所有苦难兜头浇下的做法,本来能让观众泣不成声,但《一江春水》的特殊在于它极大地克制了情节剧的煽情,也将悬念的部分降到日常的程度,只以蓉姐不太能吃辣、拒绝吃饺子对她的家乡进行了一点提示。由此,该片最后几分钟的揭示,不是对影片前段意义的改写,其掀起的情节剧波澜,恰恰强化了前面日常之流的力量。这里没有一悲到底的嚎啕、复仇爽剧的快感,也不是传统的大团圆,在蓉姐最后流下的悲欣交集的泪水里,观众体会到的是更普遍的命运和人生况味。
女性故事的讲述可能:从媳妇到姐姐的位移
同样是情节剧,主人公都遭受了负心汉的背叛,《一江春水》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不同,除了时代背景和影像风格,还在于主人公的位置。素芬是媳妇(张忠良的妻子、照顾着他的母亲和孩子),而蓉姐始终是姐姐。无论是只出现在派出所供词里的评剧团团长之子陈阙生,还是足疗店老板强哥都没能把她派定在一个媳妇的位置上。
从《孤儿救祖记》开始,中国情节剧或者说苦情戏最重要的角色便是媳妇,这个独特的中式称谓同时包含了妻子、儿媳乃至母亲(“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意涵,背负着传统父权结构的全部枷锁,因而也能够唤起关于不幸的全部泪水。颇具意味的是,《一江春水》开篇不久强哥找来的假母亲便告诉蓉姐,强哥原先的媳妇得癌症死了,蓉姐因为没文化不被允许填补这个位置。但也因为不是媳妇,强哥这类拥有更多金钱、更大权力的男性无法向她施加影响,面对后来的无耻要求也能断然拒绝。
相对于媳妇,姐姐则是一个较为松动的位置。而这也是蓉姐从小潜移默化受到的教育,她唱的《刘巧儿》讲述的正是违抗父命,自己做主成婚的故事。对于小东,蓉姐以姐姐之名行母职,但从未在母亲的位置上对他发号施令,和他有着姐弟般的亲密无间;对于金花,蓉姐是领她入门的师父,两人是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姐妹。蓉姐的这一位置让《一江春水》得以更加聚焦于女性情谊。小东的女友静是蓉姐自身命运的翻版,但小东在蓉姐的教导下“没有跑偏”,担负起了自己的责任去深圳寻找静。足疗店的老主顾田阿姨虽然怀了想让蓉姐照顾瘫痪儿子的私心,但也有将她当作亲女儿看待的真挚。当蓉姐最终回到东北,恢复本名王丹,来派出所接她的则是另一个姐姐王艳。影片最美丽的场景之一是姐姐将妹妹领回久违的家中,去雪地里喂鹿,鹿群散开后这个最后出场的姐姐坐在苞米桶上哭泣。在这个意义上,《一江春水》确实是一个线索更加复杂、情感更加真挚细腻的《我的姐姐》。在男人们缺席的世界里,女性以彼此的守望相助渡过难关。
与稍早上映的《爱情神话》一样,《一江春水》是一部方言电影。开拍前近两个月的体验生活,远超一般商业片的排练,让演员彼此之间、演员和环境之间都形成了特殊的融洽与默契。这也帮助影片以一种写实、自然与即兴的方式,而非任何猎奇的方式去表现足疗店的服务业者,赋予了这些人物尊严与深度。这或许是在2021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中,蓉姐的扮演者李妍锡能够战胜一众著名演员获得最佳表演奖的重要原因。
这样一部影片,未能在电影市场上获得足够机会,不仅仅是影片的遗憾。电影存在的最重要意义是使我们忘却自身,看见他者,而这正是《一江春水》和它携带的别样人生可能带来的。
作者:王昕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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