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么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呢?如果不考虑疫情对人的伤害,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用两句唐诗来描述,还颇为贴切:“竹烟花雨细相和,看著闲书睡更多。”一个春天,大半时间待在家里,听雨来雨去,看花开花落,有兴趣的时候翻翻闲书,把大段的时间用来肆无忌惮、不知羞耻地睡懒觉——这于一直信奉“勤为人生之本”的我,不是疫情,是很难想象的。
好吧,另一种人生。
读闲书,写闲文,请允许我扯开点。离题也是写作的一个方法。这两句诗的作者是王建,题目叫《江楼对雨寄杜书记》。王建这个人,读过书的应该不陌生,他的《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入了现在的课本。写中秋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在自媒体时代,每到农历八月十五就被无数人翻出来炒一遍。传统节日中,中秋被写得最多,天上那一轮明月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能打动中国人的情怀。在汗牛充栋的中秋诗词中,王建这首诗列入前十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最喜欢的是他那首《雨过山村》:“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这仿佛就是我的故乡,皖西南的一个山村。
如果不是疫情,清明前后,我应该去一次这个叫白寨的山村。在生我长我却已经坍塌的老宅上走一圈,碎砖瓦砾上早已青草萋萋;同样青草萋萋的,还有父亲母亲以及父亲母亲的父亲母亲的坟头。坍塌的不仅仅是百年老宅,祖祖辈辈从大山上一锄一斧开垦出来的梯田坡地,也陆续坍塌,正在与大山重新融为一体。父亲晚年种植的茶树更是淹没在一片榛莽之中。每到此时,每临此地,我才有时空苍茫、人生如蚁的感觉。我想,几千年前的庄子,一定是在类似的时空中写下了《齐物论》这样的名篇。
可惜,疫情风声越来越紧。管控也越来越严。不仅足不出沪,还要求足不出户,小区都出不了。读点闲书吧。上海的《新民晚报》曾经是最大的城市晚报,现在与其他纸媒一样,都不复往日的辉煌。但副刊“夜光杯”余温尚在,仍有一批忠实的拥趸,比如我。编辑约我做一个“在读”的短视频,推荐一本书,我推荐了北京作家、《人民文学》编审杨海蒂女士《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这是一本闲书,我推荐的理由是,“疫情多少都会影响心情。在这种情况下,我读不了很严肃的书,所以推荐那些轻松、有趣而有价值的书。”这是我真实情感的表达。惭愧地看到,其他人推荐的书都那么高大上,有一位兄弟甚至推荐了《百年孤独》,真佩服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定力呢?转念又想,那些名著,多少人推荐过,短短的两三分钟视频,又能说出什么新花样呢?至少我做不到。于是心里又坦然了一些。人要学会换个角度宽恕自己。
疫情强行按下暂停键。除了那些日夜奋战在一线、超级辛苦的抗疫人之外,我们大多数芸芸众生被迫而又十分难得地放下了一切。我瞎想,作为个体的人,或者作为整体的人类,暂时放缓一下脚步,也未必是坏事。我们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弦紧易断,弓弯易折。是不是老天爷也是这般刻意安排的呢?国内节奏最快的城市,无非上海、深圳和香港吧,都是这次疫情最重的城市。我承认,这些想法或许只是乱想,或许压根儿就是错想。
不说当下,有些事情,是要回头看,才能更清楚的。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正确的认知。还是遥想一下古人,古人也读闲书。除了王建,唐诗中还多有这样的句子。南唐时期位极人臣的李建勋有这样的诗句:“唯称乖慵多睡者,掩门中酒览闲书”,把睡、酒和闲书联系在一起。其实,王建《江楼对雨》还有后两句:“好是主人无事日,应持小酒按新歌”,四句联系在一起,同样也是睡、酒和闲书。
今天,上海,浦东,龟缩在某个住宅区的我,睡有了,闲书有了,酒也还有——酒是好东西,南宋诗人高翥说,“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好残酷,好深刻,不是清明,写不出这么深刻的诗。只是我一个人从不喝酒。这一个月,让经年累月泡在高度乙醇中的胃得到休养生息,也是好事。此时此刻,申城阳光灿烂,我又想睡了。(2022年4月17日写于浦东)
作者:韩可胜(作家,文化学者。学习强国全国学习平台“节气解读”专题撰稿人和主讲人。)
来源:浦东作协公众号
编辑: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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