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梁晓声 著
贵州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人间烟火》以建筑工人葛全德及其儿女的事业、爱情、人生轨迹为线索,用深刻的笔触还原了20世纪中期城市建设、返城青年就业问题的真实景象。通过众多人物的视角和层次描写出社会发展的巨大变迁,老一辈对集体、国家利益的无私与忠贞,场面宏大,体现了浓厚的时代感。
>>内文选读:
一盏盏幽蓝的水银灯,睥睨地俯视着从它们下面蹒跚经过的瘦小身影。
火车站的自鸣钟,当当地敲响了12下。光华街,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葛全德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初雪,白天被各种车辆碾压得很实,很硬,像一层平滑的塑料贴面,铺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灯清冷的银辉,戏弄着葛全德的身影,将它渐渐抻长,再将它渐渐缩短。
这座北方城市不久之后即为开放城市,所以这条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便在很短时间内修筑成了全市第一等质量的柏油马路,从飞机场通往闹市中心。仅两年内,马路旁就盖起了十几幢四层以上的高楼。新盖的高楼和原先的高楼很有规则地彼此连接,挡住了它们后面的小街陋巷,挡住了一片片矮屋破房的人间烟火。
每盖成一幢楼,便有许多人家从四面八方搬来。这条街空前热闹了。街上来往的小汽车多了,楼前停的小汽车多了。不但小汽车多了,摩托车也多了。生活在小街陋巷的青年,以前看到别人的一辆“轻便”也羡慕不已,如今瞧着进出于高楼的或男或女的同龄人潇洒地骑着各种牌子的崭新的摩托驶来驶去,威风而神气,就不只是羡慕,简直有点嫉妒了,同时也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大杂院的姑娘们对摩托倒不甚感兴趣。摩托虽然标志着现代化,毕竟距离她们目前的生活水平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将骑着摩托上下班的美梦寄托于2000年呢,那时自己青春已逝,徐娘半老了。她们注重的是在她们的生活水平线上不难实现的。于是某些出入于高楼的时髦女郎的服装、发型、化妆、仪态,一招手一投足的举止,一颦一笑的表情乃至行走的姿势,都被她们暗中加以研究和学习。她们中有小家碧玉之美的姑娘经过研究、学习,继而效仿甚而发挥之后,夏日的傍晚就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高楼前,要与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比时髦和美貌。倘若高楼里的小伙子的目光被招惹得粘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和……胜利。她们的母亲们行走在光华街上,却禁不住扬头朝马路旁高楼的窗口张望,比较谁家的窗帘更美观更典雅,谁家阳台上摆的花品种更多更好看,以此推测这些人家的社会地位。
此刻,光华街马路旁高楼的多数窗口已黑暗。彩色的诱惑人的灯光将那些没有黑暗的窗口映成恬淡的红色、蓝色、黄色、粉色或其他颜色。绰绰的人影一对一对从这些垂落着半透明的刺绣窗帘的窗口闪过去又晃过来。高楼里的人们要比那些生活在小街陋巷的人们精力剩余多得多。如果是夏天,立体声录音机播放出的优美音乐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
葛全德走累了。
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了,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他68岁了,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用他自己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卖了一辈子“苦力”。不仅这座城市有许多幢高楼大厦的水泥砖缝中,凝固着他的汗珠子,甘肃、新疆、宁夏、青海等省区内的大三线建筑工地,当年都扔弃过他穿破的工作服和劳保鞋。如今他老了,他退休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中。25年前,他告别妻子儿女跟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的建筑队伍奔赴大西北时,他家就住在光华街尽端,一条窄得不能并排通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胡同里的一间半泥草房中。今天他家还住在那条小胡同里,还住在那一间半泥草房中。自从光华街马路旁盖起一幢幢高楼后,他总感觉到他自己,他的一家,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矮屋破房中的人们,是众多很有必要被“挡住”的人们,就像他的老伴用花布帘挡住家中最不体面、最凌乱、最羞于让外人看到的一角。这种感觉常常使他很惭愧。人活到这般地步,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还很想长久些地活下去,活到78岁,88岁,98岁,100岁。他不愿死,怕死,一想到死,他的心就缩紧。大儿子虽然有对象了,但还没定下结婚的日期呢。二儿子29岁了,对象还没影呢。23岁的女儿秀娟,还待业呢。老伴还没跟他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呢。他家还没住上楼房呢!最后这一点,曾使他产生多么强烈的盼望啊!近来这盼望已在他心中渐渐泯灭。被高楼挡住了,搬进楼房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高楼以及住在高楼中的人们。不是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吗?偌大个中国,十几亿人口,为什么必得他自己家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呢?早好晚好,只要家家户户的生活早早晚晚都能好上,他葛全德就毫无怨言。
他葛全德68岁了,退休了,不还实实在在地为别人们先住上楼房贡献着自己身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吗?就为这,他今天下班前竟忘记了一个老年人的身份,大打出手。他眼下干活的施工队,是由几十名街道待业青年和十几名“特殊待业青年”组成的。唉!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喊反对“特权”,可非常应该的事偏偏那么非常难以实现!某些人的“特权”,不但“反”来“反”去就是反不掉,连待业青年中也产生了“特权”。施工队那十几个“吸血鬼”——葛全德这么看待他们,个个都是有来头的。某某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弟,某某公社书记的干外甥女,某某局长的大公子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他或她们胸有成竹地等待分配到好工作,同时在施工队挂个空名,每月白拿钱。他们拿到手的哪一张钞票不是施工队其他人汗珠子掉在地摔八瓣换来的?他们就拿着这样的钱和哥儿们姐儿们下馆子,和“朋友”旅游,花天酒地,任意挥霍。他们每个月最多到施工队“上班”那么十来天,每天也不过混上那么两三个钟点,在这两三个钟点内甚至连工具也不摸一下,男的甩扑克,女的织毛衣,打情骂俏,旁若无人。施工队长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得罪他们不起。得罪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但本人吃亏,还会给施工队招来麻烦。介绍他们到施工队来的那些人物,一跺脚就可能震落所有人的饭碗。
“吸血鬼”们只有发工资那天会一齐来到施工队。
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
一个雄性“吸血鬼”点了一遍拿到手中的钱,问会计:“怎么少发我五元?”
会计赶紧解释:“这个月咱们联络的活儿少,不只你们几个,每个人都少发了五元。”
“吸血鬼”眼珠子顿时瞪圆了,手中的钱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吼道:“联络的活儿少,关我屁事!少发我一个钢镚儿也不行!”
吼声惊动了队长。队长从隔壁走过来,慌忙上前调解,一边劝那“吸血鬼”别生气,一边朝会计递眼色:“补上,补上!补给他五元钱!”
会计一言不敢发,拿起五元钱,低声下气地递给“吸血鬼”。
葛全德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步跨到会计身旁,劈手夺下“吸血鬼”正欲洋洋得意地接在手中的五元钱,大声质问队长:“凭什么道理非要补给这家伙五元钱?”
队长一怔,随即说:“老葛头,你别管!我是队长,我有权做主!”
其他几个“吸血鬼”这时给同类助威,男吼女叫:“不给我们每人都补上五元钱,我们今天没完!”
“对!没完!谁也别想从会计这儿领了工资去!”
另一个“吸血鬼”说罢,一屁股坐到会计的办公桌上,跷起二郎腿,手拿算盘哗啦哗啦地抖着玩。
“嘻!我那五元钱可不指望队长大人做主,指望你给我做主了啊!”一个擦粉抹红的雌性“吸血鬼”厚颜无耻,拿腔拿调地说完,也一屁股占据了办公桌的另一半,悠荡着两条长腿嗑瓜子,成心故意地朝葛全德脸上啐瓜子皮儿。
葛全德的胸膛几乎被气得炸裂开来!他的腮帮子像通了电似的抽搐着。
那雌性“吸血鬼”乜斜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伸得笔直的小手指差点触到他鼻子尖上,有恃无恐地耍弄他:“葛老头,你站得离我这么近干啥呀?我好看也不愿意让你这老头子直勾勾地看呀!回家看你儿媳妇去!”
“他儿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十几个狗男狗女,你一言我一语,用下流的话侮辱他,放肆地爆发一阵大笑。
那张擦粉抹红的脸在葛全德眼前模糊起来,仿佛一块白墙皮上蠕动着两条艳红的毛毛虫。
他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墙皮消灭了。毛毛虫不见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从桌子上滚下地,耳边响起了女人只有在生不出孩子时才会嚎出的那种尖叫。
“老东西!你敢打……”雄性“吸血鬼”手中的算盘朝他脸面砍来。
葛全德早年在山东老家练过一身争凶斗狠的拳脚功夫,初闯关东那阵子,曾是山东穷人“同乡会”的“三把持”。他今天突然想舒展一下长久未练的拳脚!
他眼疾手快,偏头闪过砍来的算盘,弯起的胳膊肘像修鞋匠的丁字铁拐一般,朝对方胸口捣去。对方“唉哟”一声,表演了个“后滚翻”。
他跃开一步,靠着一个墙角刚刚站定,除了挨打的那一个,全体雄性“吸血鬼”呼啦一下围住了他。野蛮而残忍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两眼中投射出来,凶恶地盯视着他。
他胸中积压了很久很久的那种郁怒,那种为自己也为施工队其他的人明吞暗忍的不平,那种得不到发泄机会的像岩浆一般在胸膛内奔突翻滚的激愤,和老年人那种难以阻挡的狮虎般的狂暴,此刻彻底冲决理智的堤坝了!
他猛喝一声:“谁先上来谁先死!”从墙角操起一把铁锨,护法金刚似的高举过头顶。
他是要拼老命了,他完全被一种要跟什么人拼老命的冲动所支配。郁怒、激愤和狂暴异常强烈,如一头在黑暗的森林中遭受矛枪刺杀的老熊。今天他要使那几个有“幕后人物”的“吸血鬼”们显出原形来!
他们被他震慑住了,一个个如木偶泥胎,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厉害的怕拼命的。
他们看出了他不是吓唬人,是要玩儿命!他们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攻和又不甘退却示弱的防范状态中,一个个暗自思忖:拿他们的还没有享尽人间乐事的小命,换葛全德活了68岁的老命是否很划算。
葛全德没给他们充分考虑的时间,他仍高举着铁锨,对其他被咂吮了几个月血汗的人大声命令:“你们还他妈瞧什么热闹,给我往死里揍呀!”
那些在社会上没半点权势攀附依靠的年轻人,他们明知自己毫无希望分配到比施工队体面的职业,他们也再不愿被抛回到“待业青年”的生活转盘上,他们将来的全部生活图景都是跟这个街道施工队的存亡连在一起的。他们每天都在用自己的肌肉和力气,维护着施工队刚开始被各个建筑部门承认的信誉。他们在被剥夺收入的同时,也感到了他们作为人的尊严蒙受着被极端蔑视的悲哀。他们早已忍无可忍!他们早就盼望着有谁对他们下达命令呢!葛全德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喊一声:“打!”纷纷揪住“吸血鬼”们痛打起来。被打者一时间哭爹喊娘,顿失往日的骄横狡悍。雌性的泼野总是假借雄性的嚣张的。她们像一只只被剁掉了半截尾巴的猫,虽然并没遭到一拳一脚,却恐惧地惨叫着,抱头在工棚中逃窜,惊惶之下,寻找不到门,缩在一个墙角挤做一团。
葛全德猛然恢复了理智,喊一声:“别打啦!”
哪一个睬他!他的话在打开之后便丧失了权威。
……
作者:梁晓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