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过翦伯赞主编的《中国史纲要》,脑子里有一个通史的框架结构。他以阶级分析的方法,歌颂农民起义等观点,是正统的史学观。读过几种通史后,我只重视史料,对著者的观点和结论还有保留意见。后来读翦伯赞纪念集,了解两个史实:一是关于他们夫妇自杀的调查;二是他对张政烺离开北大历史系的态度。散文《内蒙访古》当年发表后就被有识者编入散文选,受到读者的重视;是历史文化散文的嚆矢。翦伯赞被史学界外的读书人所认识,也是因为这一篇“孤篇横绝”的散文作品。
《内蒙访古》的单行本,是单篇文章,不足万字,32页,1963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这本小册子,封面封底是一幅完整的画:虚线淡墨,横向延伸,是腰封的一道风景线。蒙古包、牧民、马匹、骆驼,淡墨速写草原风景。绘者可能受海魂衫的启发,线条横向延伸,在咫尺展现辽阔无边的大草原。可惜,绘者没有署名,不知出自谁手?小册子的内文设计、图片安排,也是行家里手,一看就很舒服。可以断定,虽然《内蒙访古》只是一本小册子,但出版社是精心编排印刷的。
我为什么说《内蒙访古》是历史文化散文的嚆矢呢?
上世纪90年代初,文学界提出“文化散文”的概念,主要是作家走出书房,在历史古迹和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中挖掘文学资源,以现代眼光重新审视消失的历史,在寻寻觅觅中找回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让死去的辉煌历史复活。这种类型的散文,若要寻找源头,起点就是《内蒙访古》。
1961年夏天,应乌兰夫之邀,翦伯赞、范文澜、吕振羽等人在大草原考察,行程15000,时间两个月。作为历史学家,他们在草原残留的古迹看见了活的历史,史书上的记载与脚下的废墟重叠,眼前景色千秋史,“两千几百年前事 ,只剩蓬蒿伴土墙”。这一次访古,是集考古、探史、文学、新闻于一体的田野调查;草原之行,激发了历史学家的文思。
《内蒙访古》首先是史学的新发现。在大青山南麓,当地人告诉远方的客人,王昭君墓不只一处,而是有十几处。翦伯赞由此思考,过去说“昭君怨”是不对的。昭君和亲,是民族融合的历史事件,深锁在深宫的佳丽,来到绿色的大草原,受到少数民族人民的喜欢和尊重,一身能有十几处墓地,就是对王昭君最好的纪念。看京戏,我记得《昭君出塞》一折,当昭君远离汉地行到边境时,回望母国 ,怨恨交加,连马也嘶鸣不前。这时,马夫、琴童、昭君载歌载舞 ,表现的是去国离乡的情绪,是形象地宣示一种历史观。翦伯赞一行来到大青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纠正一种相延已久的历史观。对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他认为是“大英雄”的雄图大略,当年贵族的反对是错误的。几位在草原访古的历史学家,着眼点是中国历史进程中的民族融合。从历史地理观察,他行走在呼伦贝尔草原,明白了为什么大多数游牧民族是由东而西奔向历史舞台的。我也想起史书的记载:清初和准噶尔激战,准噶尔曾发出“要把黄河当马槽”的豪言壮语。这些雄强的马上民族,是在内蒙东部的草原打开长城,万马奔腾,逐鹿中原的。
第二,《内蒙访古》是文学的、散文的。翦老访古中,写过几首咏史诗,附在文章之后,显示了他的诗人气质。访大黑河南岸的昭君墓,他写道:“千首哀词万首诗,同声歌哭说妍媸,和亲本是汉家策,出塞如何怨画师。”他的诗,一洗千年怨情,是一篇翻案文章。翦老的文章之美,在不足万字里处处可以看到。文章开头:“这些相继或同时出现于内蒙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最大多数飞得无影无踪 ,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 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荣。”破题的这几句,是诗的调子。看他如何写阴山:“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一个“拖”字,静的山坡就动起来了,像国画家在风景画中从上向下刷一笔。翦老的散文,是史与文的完美融合,不是虚浮的抒情:“阴山以南的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入中原地区的跳板。只要占领了这个沃野,他们就可以强渡黄河, 进入汾河或黄河河谷。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史载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就是这个原因。在另一方面,汉族如果要排除从西北方面袭来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必须守住阴山的峪口,否则这些骑马的民族就会越过鄂尔多斯沙漠,进入汉族居住区的心脏地带。”细细品读,文章的每个字都是有讲究的。历史学家的散文,体现了历史科学的严谨。
最后,《内蒙访古》还有新闻的因素,文章提到了蒙族人民的新生活,作者从历史回到了现实。鄂伦春族和一部分鄂温克族从原始共产主义走进社会主义,他们的今日风貌,几位历史学家都亲眼看到了,故有文为记,有诗抒怀。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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