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类综艺《无限超越班》融合了对香港影视的怀旧情怀、翻演经典IP的真人游戏形式、导师带队学员过卡通关的综艺赛制,开播不久便赢得高关注。
从观众的观感而言,表演类竞技综艺并不好做,因为在舞台上翻演经典影视剧的桥段,通常是一种审美降级,先抛开翻演与原版的表演差距不说,仅就置景、灯光、摄影、化妆而言,尽管节目组花费不菲,但舞台小品式的质感终究无法与大银幕上的正片相提并论。
这也就导致这类综艺真正的核心内容——舞台上的经典翻演——并不是最大的卖点,真正吸引人的都是在舞台之外,之前的此类综艺会着意制造一些人员之间的矛盾,或者塑造一些能够引发争议的特异人设。话题度是有了,但为了“撕”而“撕”,人为地制造、放大不和谐,与节目关注演技的初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无限超越班》显然是在寻找一种新的平衡,既不离其宗,强调演技的重要,又努力在表演小品之外营造一些能引发观众广泛讨论的话题。节目组一直都致力于引领一些普适大众的正面话题,比如面试能否迟到,初见如何破冰,如何对待一些职位并不高但勤勉努力的前辈,这些都是“清朗”行动之后倡导新风尚的内地娱乐圈透露出的积极的讯号。
一种兼具平常心与尊重感的职业意识
我个人特别欣赏的是《无限超越班》从第一期就营造出来的职场感,从打卡上班,办公室氛围,第一次面试,做汇报PPT乃至工卡、工位,都努力营造一种娱乐圈少见的普通职场氛围。
这也是无线电视台及其前身邵氏影业跟内地演艺圈显著的差别,在邵氏在TVB,演员只是一个员工,定点上下班,每月领薪水,做演员就只是“揾份工而已”,一些演员开工不足时去兼别的工作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1990年代香港影坛低迷的时候很多演员都转了行,等有工开的时候再返来,像马浚伟、陈慧珊、陈秀雯这样不红了切换到其他职业身份者大有人在,在他们看来演员跟会计、老师、警员、保险经纪、的士司机没什么差别。
跟内地影视圈“一朝名演员,终身大明星”的观念不同,香港影视圈的这种职业观,既有平常心,又有职业尊重,港产演员经久不衰的打拼精神正是源于这种能进能出能上能下的演艺圈竞争准入机制,港产职场剧之所以在职业感方面一直强于内地职业剧,归根结底在于港产影视人不是锁在象牙塔里,幕前幕后的制作班底都对真实社会接触广泛、认识深刻。
演艺圈“清朗行动”之后,从有关部门倡导、行业积极跟进的一系列措施如限制高薪、限制粉丝经济等,都能看出重塑内地演艺圈形象的意图,《无限超越班》的推出正是顺应了这一新风尚,内地演艺圈最终会褪去急功近利的名利场色彩,而回归演员这一职业的本来面貌——所谓演员,就是一份以塑造影视剧角色为本业的演艺工作而已。
一本超越演艺圈范畴的职场困境指南
《无限超越班》的学员选择很用心,几乎一网汇总各个年龄层所面临的职业困境,通过导师对其侧重不同的建议与指导,也给予了身处不同职场阶段的观众中肯的建言。
职场小白如刘耀文、何与,几乎是一张白纸,最大的优势和劣势都是由于一切从零开始,惠英红给予他们的忠告是“不怕丑”,什么都要尝试,把自己豁出去,反正年轻,错了也不怕。刘德华也曾经聊起自己年轻时,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对,便什么都接什么都演,试了才知道。
职场小油条阶段的有从艺八年的范世崎和出道十年的赵樱子,入行已经不少年头,多少有些资历,也有了一点骄傲,一个框框,如果不求突破,就容易得过且过。导师们对这类学员一律采取挫折教育,先挫其锐气,用尔冬升的话说就是“你可以傲,但不能骄,这是有区别的”,用惠英红的话说是“把你打回到一张白纸”。人生如逆旅,小满则亏,时时将自己清零,才能永远保持向上向好的充足动力。
最难的其实是韩雪和薛凯琪这样的中年踏实老员工,韩雪今年39岁,薛凯琪41岁,都以乖乖青春玉女形象出道,工作态度端正,为人也和善,表演上不出错,但也不出彩,她们就像被封在一个透明的包装袋里,可以看到许绍雄、尔冬升对薛凯琪的喜欢,惠英红、张可颐对韩雪的欣赏,都很想帮助她们突围,但终究蜕变必须从内而外地发生,就像倪虹洁曾经是她们的同类,但终于靠《爱情神话》中那个烟视媚行、半醒半癫的格洛瑞亚成功破茧突围。
沈月的困境比较特殊,如果她不是拿了节目的剧本,刻意打造一种低自信低能量的人设的话,那么入行六年演过不少女主角的她却频频出现情绪崩溃的状况,其实是现代青年特别熟悉的“间歇性发奋,持续性摆烂”,典型症状就是发宏愿,三分钟努力,继而发现不行,便不堪挫折,随即躺平摆烂。这方面,座下的所有港星监制们个个值得沈月学习,尔冬升、惠英红、吴镇宇、邓萃雯试问哪一个不是置之死地而浴火重生的不死传奇,就说资历比较年轻的佘诗曼吧,当年以“小刘嘉玲”形象进入无线电视台,所有人都把她当花瓶,嘲笑她不会演戏,她埋头苦熬,终于熬成了演技足以服众的视后,近年来她离巢北上,也成为少数能在内地影视市场站住脚的香港明星,节目中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足以证明她的努力。“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被这群香港影人从一句歌词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生示范。
一席致演艺圈新生代的逆耳忠言
《无限超越班》中的明星监制如成龙、尔冬升、惠英红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入行,五十载春秋阅尽香港影坛数度兴衰,以他们看透世事的锐眼,赠与演艺圈新生代的诤言非常可贵。
尔冬升玩笑地说现在她们只会“比心”,话说得俏皮,其实述及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内地演艺圈一些明星和演艺作品都在集体追求一种幼齿感,而真正大气深刻的表演作品其实是跟幼稚相对的,成龙、尔冬升、惠英红包括汪明荃、周润发、刘德华等老一代港星,其实入行都很早,惠英红16岁拍第一部戏,21岁的邓萃雯为了突破观众对她“傻白甜”的成见,故意往成熟了打扮,观众鲜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幼稚感。事实上,影史赫赫有名的演技代表人物几乎都是早慧老成型,姜文24岁演的《芙蓉镇》,巩俐22岁演的《红高粱》,王志文27岁演的《红粉》,张曼玉24岁在《旺角卡门》中完成了演技的蜕变。年已26岁的沈月还一再地强调自己还不到成熟的时候,其实更像当下这个推迟成熟的时代的托辞。
当沈月抱怨“都是同一类角色找我”时,惠英红给她的回答是:“所有角色来找我都是妈妈,但是每一个妈妈我都要把她演得不一样,演员要看世界”。惠英红的这句话里述及了两个关于演员的重要议题:演员的被动性和演员的镜像性。演员无疑是被动的,但被动地接受这种命运,还是化被动为主动,惠英红掏心掏肺以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如果你真的喜欢表演,可以主动打电话推销自己,可以制造跟导演偶遇推销自己,可以对待自己接到的每个不管多小的角色努力做到最好,终究你的努力会被看到。
类型化是香港电影早就出现不可避免的业内趋势,但是同一类角色也能用不同的方式来表演出参差的质地,同是演黑帮,吴镇宇在《旺角揸f i t人》《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枪火》中的表演就完全不同,这考的是一个演员对于生活的细微的体察和杰出的呈现力,也就是演员的镜像性,需要准确而精要地将现实中的人物形象汲取、凝聚、投注在一个自己独创的角色中。“见众生”是演员的基础课,而一些过于自恋的演员们却只沉湎于“见自己”。
“香港最后一个少女”、41岁还美得像瓷娃娃的薛凯琪引发的众监制的争论,其实也对内地影视圈颇有启发。诚然,影视圈是个制造美的行业,但美有时也是一种禁锢。演技女神张曼玉在她五十岁时曾说,“扮美是很费时费力的事情,美会耽误你做其他很多事情,而这个世界还有比美更有价值更有趣的事情。”对于真正想以表演为事业的演员而言,卸下美的负担至关重要。
作者:周舟(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编辑:范昕
策划: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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