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李唐 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1918年,京城。天下大乱,军阀混战,列强盘踞。供职于“燕社”的职业刺客梦生接到最新任务——上京刺杀日本贵族山内丰成。一向不涉政治的“燕社”这次替谁杀人?出于何种目的?
刺杀目标终日有专人护卫,梦生只得持续跟踪,伺机而动。数月间,一向独来独往,只做他人手中刀的梦生,遇到不少奇人奇事,情感和思想受到冲击。梦生曾笃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得走自己的道儿。”上京以来,心中屡屡生疑,试图摆脱刺客命运,挣脱自身的隐秘与软弱……
《上京》作者李唐是北京人,他从自己居住的劲松地区入手,挖掘这里的前世今生,写出了这部以1918年五四运动前夕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上京》。李唐说:“写作者都知道北京是一个历史时空叠加的城市。北京城可能并不只有一座,而是有许多座,它们相互叠加在一起,构成了如今北京的样貌。”
>>内文选读
走过护城河的石桥,抬眼便是高耸的阜成门箭楼。梦生跟在一大队驮煤的骆驼后面,缓缓地在箭楼脚下穿行。晨雾消散,却没有一丝儿风,城楼和向两侧延绵至目光尽头的城墙都沐浴在一种散漫而失神的状态里。墙壁上的垛子逆着光,黑压压的整齐排列着,令梦生想到西山工厂里紧密咬合、运转的巨大齿轮。那是从洋人那里传来的自动化机器,据说那些金发碧眼的蛮夷正是用这些东西征服了皇帝的军队。
梦生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跟在慢吞吞的驼队屁股后面,绕过灰扑扑的箭楼,朝瓮城的偏门走去。驼队显得不老实,总是会有骆驼莫名偏离队伍,或是忽然停下。骆驼五头连在一起,叫作“一把儿”,如果中间有哪头骆驼使性子,或受了惊吓,就会大大影响后面队列的行进。这么一来,数十头骆驼挡在马路当间儿,任谁也甭想过去了。拉骆驼的人大声责骂、鞭打不听话的骆驼。它的同伴们安静地停在一边,嘴里总是咀嚼着什么。它们全都毛发杂乱,脏兮兮的,但眼睛明亮、水汪汪的。
箭楼正面有四排箭窗,每排十二窗,共有四十八个窗子……梦生闲来无事,把箭窗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数了几遍。曾经,弓箭手潜伏在箭窗后面,居高临下,伺机而动,射向企图接近城池的敌人—矢箭如雨,铁刃嘶鸣,撕破空气,钻进敌人的铠甲和筋肉中。他神情恍惚,仿佛隐约间听到了金戈铁马的轰鸣声,直到赶骆驼的长长的一声吆喝,中断了梦生的思路。驼队继续前行,他回过神来,紧跟在后头。
不远处,护城河的两边栽种着稀疏的垂柳,野鸭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滑行。
进入瓮城,梦生紧赶两步,超过驼队。他虽不赶时间,但跟在一群骆驼后面属实难熬,光是风吹雨淋、烈日烘晒,畜生身上散发的臭味就令他受不了。他抬起头,看到壁洞上雕刻着一枝梅花。“煤”“梅”同音,据说由此入内的煤商募捐用汉白玉雕刻了这朵梅花。每回入城,梦生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眼,方才安心。
瓮城内部豁然开朗。道路两边皆是各种商铺、驴口儿和小店,卖茶汤的、炸馄饨的、卖吊炉火烧的……他们都不使劲吆喝,似乎还没从睡梦里清醒过来,只是惯性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梦生刚刚还有些饿,可怪的是见到吃的反而不饿了。他路过这些小店,往阜成门的门楼子走去。门楼附近是好几家煤栈和缸瓦铺。煤栈的伙计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脸上、身子上全是煤渣和黄土,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只有两只眼睛格外鲜明,让梦生想起曾在乡村的集市上见到的巡回马戏团,里面就有一个“黑种人”。他全身漆黑,像是一截烧焦的木头,头发稀而卷,只有眼睛、嘴唇和手心的颜色是浅的。很多人看着新鲜,疑心是涂抹的染料。于是马戏团的老板——一个白须老者——当场倒了一盆水,让黑人洗澡。
后来,梦生知道天下除了金发碧眼的洋人外,还有黑人。当兵时,见多识广的长官闲聊时曾说,在西洋,黑种人是最低贱的,只能作为奴隶卖给农场主。后来为这事儿,几十年前美利坚国内还打了一仗,结果是同情黑人的政府打赢了,黑种人的地位才改观了一点。
梦生路过一座破败的关帝庙,里面有三两个乞丐正弯腰挑拣还能用的破陶器——附近的陶器铺会把没用的陶器直接扔到关帝庙里。
他站在城门前,准备入城。阜成门的城楼并不算十分高大,落满灰尘,饱经沧桑。支撑的廊柱看起来摇摇欲坠,上面本应有的漆绘早已剥落,只剩下单调的灰黄色。屋檐的一角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城楼整体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场大火或一阵狂风就能使其彻底消失无踪。曾经用于保家卫国的城楼,如今倒比它所要守护的东西更加弱不禁风了。梦生注意到,城楼上还挂着几面低垂的五色旗。旗子下面,有几个士兵正细致地盘查进城的人,因此人群受到了阻碍,行进缓慢。
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前面两个赶车的不耐烦,闲聊起来。城里又出什么事了?哪个大帅的军队进城了还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不知情况,只能一顿闲扯。还是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给他们做出了解答:今天是新总统上台的日子。
“新总统?”其中一个车夫摘下草帽,拿在手中,“不是黎黄陂了?”
“早就不是了。”他的同伴纠正道,“现在应是冯大总统。”
“这么说冯大总统也下台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担心又会发生战事,马车被大兵拉走可就不妙了。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早已走到前面去了。两个车夫战战兢兢地朝城门走,紧紧握着缰绳,像是马匹随时会不翼而飞似的。
作者:李唐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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