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人:我们时代的城市与人》
作者:[加]克莱格·泰勒 著
张艳 许敏 译
浦睿文化 | 湖南文艺出版社
继《伦敦人》出版后,作家克莱格·泰勒移居到纽约,历时六年,走遍纽约的大街小巷,对各色人物进行了数百次访谈。这些人包括医生、心理咨询师、警察、保姆、服刑人员、小偷、房地产中介……他们有人是与新冠搏斗的幸存者,有人经历了“9·1”事件,却永远无法摆脱它的影响;有人深爱着这座城市,有人抱怨它的混乱和不平等。
富人和穷人,年轻人和老人,移民和当地人,城市边缘人……所有普通人的声音汇集出这座瞬息万变的城市当下最丰富的细节。
>>内文选读
一天晚上,在开往曼哈顿的F号线上,一位男子推开我往前走,结果绊了一跤,为了不失去平衡,他伸手去抓一根杆子,又抓了一次,抓住了,站稳了几秒,终于坐了下来。他把一只手放在黄色的塑料凳上,盯着它,说:“痛苦加倍了。”然后抬起头,对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说:“痛苦加倍了。”列车车门在东百老汇街站打开的时候,我走出车厢,“痛苦加倍男”随后被那名陌生人推向站台,陌生人跟了他几步,不断重复着“我不想跟你打架”这几个字,然后被朋友拉回了F号线。列车驶离站台。这时,“痛苦加倍男”一个人站在站台上。时间很晚了。站台空荡荡的,此刻的回声正适合他再大声喊出那句话——话中描述了他所经历的过去、他对未来的要求。我也不确定。
生活加倍了。我来到纽约时有人这样跟我说,生活的内容加倍了。你握着公寓内侧的门把手——他们这样告诉我——默默想道,准备好迎接惊涛巨浪吧。和它争辩没用。任何努力都没用,只能顺从它,让它拍打在你身上,顺应它的力量移动。在纽约,所有东西都是加倍的。
纽约意味着所有东西加倍。快乐加倍,悲痛加倍,欢愉加倍,痛苦加倍。经历加倍,找到真爱的概率加倍,财富加倍,贫困也变得更加尖锐严苛。即便从数据上来说,纽约现在比保定、天津、海得拉巴等城市还小,但它依然以一种古老而熟悉的方式占足存在感。天际线抬高引发更多惊叹,光洒进都市峡谷,也照亮更多疑虑重重的时刻,想到时代广场上艾蒙玩偶服的背面是怎样的油腻,内心顿增厌恶。越来越多身着艾蒙玩偶服的人冒了出来。吉隆坡的摩天大厦高度更高。但还是那句话,你就是感觉这座城市所拥有的东西加倍:电梯加倍,发光二极管灯加倍,美甲沙龙加倍,老鼠加倍,桥梁加倍。
在纽约的这几年里,我感受到了那种痛苦,但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爱,最后比预期陷得更深。这座城市无休止的供应能力让我震撼。我爱这种浓缩的精华;我爱陌生人之间的亲近,我爱那种每天离怪异、伟大和这两者之间的东西只有一步之遥的状态。这是当下一小撮人类生活的片段,是我遇到过最棒的一种生活。每时每刻都有东西或人来到你面前,而在与这座城市互动的过程中,你的感官不断受到冲击。你的感官每天都在运作,得到锻炼,再运作。我爱那种不停歇的“永无止境”感:这个男人、这个女人、这副表情、这个细节、那位自行车骑手脖子上的项链,这个那个,永无止境——这种丰富多彩的特质在你脚下下沉,直到击中蛇纹岩和片岩,击中福特汉姆的片麻岩、因伍德的大理石和哈特兰的岩层。在那以前,永远有更多东西。然后你走到下一条街,又把整个过程重复一次。永无止境。
▲美国纽约城市天际线日出夜景全景(图源:视觉中国)
这六年时间里,我与超过180位纽约人进行了谈话。有些人只和我简单说了两句;其他人则让谈话维持了数年。我最后写满了71本笔记本,收集了近400小时的录音。我在地铁上度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在迟到、满头大汗、不知所措的时候恳求搭顺风车或碰巧遇到一辆出租车。我努力寻找皇后区街道命名的逻辑。我为自己低估了到洛克威所需的时间而深表歉意。大多数时间里,我只是走啊,走啊,走啊。项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右腿跟腱断裂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过度使用才断裂的。
和我谈话的纽约人忙着自我神化。他们审视自己的生活,寻找生活中的联系,确保自己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在纽约,听别人讲话更像是感受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你抓住听到的内容,把它们圈起来。我见识到了沉默寡言的反面:言之凿凿、自信满满、超大音量。
我会放下一台小型罗兰牌收音机,然后任其发挥,有时候持续几个小时。谈话被录下来,记录下来,音频被转成文字。这些文字稿包含了采访内容,但和在伦敦的时候不一样,还有很多插话被麦克风忠实记录了下来。这座城市会闯入你的谈话,坐在旁边的人没办法保持安静,于是开始插进来。“我刚才听到你在说纽约的电台。”咖啡店里邻桌的女士说。她控制不住自己。“给我署名咖啡店里的女孩就好了,”她说,“我希望别人叫我咖啡店里的女孩。”
很多情况下,被采访者会反向凝视采访者。“那么,你情况如何?”“和我们说说你的事呗。”纽约人用一种伦敦人从来不用的方式挑战我。竞争不是马后炮,也非隐藏在水下;竞争就在当下。“你的白皮肤今天感觉怎样?”有人问我各种问题。“你是什么人,有资格问我那个 问题吗?”“作为一个白人,你怎么理解这件事?”“无意冒犯,但我要怎么和非萨尔瓦多人描述这座城市的面貌?”
从一开始,我就在想什么人能被叫作纽约人。我觉得这个决定应该留给受采访者,而不是我。有些人刚来没多久;有些人只认识纽约这一个地方。“你会立刻融入纽约,”这是汤姆·沃尔夫的观点,“不管你在这里待了五分钟还是五年,归属感都不会有差别。”确实是这样。但有些人对这个看法不屑一顾。还有人觉得纽约人的标签永远不会适合他们。或许他们的孩子会叫自己纽约人或者美国人。有些人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当纽约人的权利,有些人就是不在乎罢了。他们只想继续自己的工作。伦敦人习惯拐弯抹角;纽约人崇尚直截了当,他们酷爱直接对抗的竞技运动。我有一次访谈在中城区的吉米角进行,那里是一间酒吧,墙上贴满了最优秀的棒球明星的照片。在我新租的公寓楼内,烧水壶侧面贴着褪色的剪报,上面是加里·卡特、达瑞尔·史卓贝瑞、雷吉·杰克逊,脸上画了个叉的阿力克斯·罗德里格兹。门外大街上,纽约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风刮在你的脸上,垃圾的味道飘进你的鼻子里。
作者:克莱格·泰勒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