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时,演艺业复苏无疑是温暖人心的好消息。去往剧院的路,三年来第一次走得轻松,一路树木亦是玲珑模样,迎宾阵仗。
平素看戏多,且看得杂。傍晚,辗转过半个上海,总愿意留一段路,走着去剧场。这一习惯的养成,多少和这些年演出场馆的改观有关。当你走向明晃晃殿堂般的建筑,有朝圣的心情,不同于赶村集。
有剧场就有故事
早三十年,上海的演出场馆一度进入捉襟见肘的窘境。虽然,上海素有“戏码头”之称,早先仅市中心西藏路周边地块,有历史有故事的剧场就有数十家。随着时代变迁,这些曾经鼎沸一时的老剧场逐渐不能适应现代演艺的需要。受制于当年的建筑布局,老旧剧场改造始终是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道坎,一时无解。
说一件小事:20年前,上海音乐厅尚未向东南方向平移66米,处在被民居围裹、又正对着高架下匝道的窘境。由于后台空间极为狭小,百十号人的交响乐队,男士们只能在舞台一侧的过道里换装,那也是观众休息厅和通往洗手间的必经之路。稍开一下门,换换气,便有黄鱼车铃声和米花糖叫卖声窜入,混为交响乐的一个声部,令人肝颤。
上海曾经也是有两个大型演出场馆的。其中之一市府大礼堂,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芭蕾舞《天鹅湖》的地方。打从幼年起,就是我心中的圣殿。那个年代,几乎所有高规格的演出都被请进大礼堂演出,包括有“破冰”意义的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访问中国的首场演出。岁月更迭,新中国成立之初由修车大棚改建的大礼堂,渐渐不堪风雨。1994年底,世界著名指挥家祖宾∙梅塔率以色列爱乐乐团在此演出后,不乏幽默地说:你们有全世界最好的观众和最差的剧场。次年,大礼堂全身而退,淡出公众视线——这是历史的安排,时光的选择。
另一个大型演出场馆是故事多多的文化广场,它之于我们,始终像一个慎言的长者,以洞悉一切的目光,默默注视着这座城市的云舒云卷花开花落。当我能够作为一名表演者登上文化广场舞台时,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已经经历过一场火的洗礼,在废墟上重新站起来。当年,万名观众引颈张目,隔山望月般地看着舞台上的珠歌翠舞,是历史留给我们的黑白记忆。某日,在完成了一场大型歌舞演出后,我从文化广场出来,正遇台风来袭,陕西路上的大树被风雨连根拔起,这是我在老文化广场的最后一次演出,印象深刻。之后的文化广场与文化渐行渐远,它被裹挟在经济大潮中起起伏伏。那些年,我时不时会去后来开设在那里的大型花市,买一些心动价格的应季鲜花,偶尔兴起,寻觅一下被拆除的观众席座椅和昔日舞台的位置,终是无果,无痕。
然而,局促不是我们的人生,捉襟见肘也不会是我们永久的生活状态。1994年,当上海大剧院建设启动,我们都清楚,这根打在距离“零起点标志”最近位子的第一根桩,对于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年后,上海大剧院落成,巍峨的建筑下,我们淡忘了窘迫,消弭了自卑,诗化着想象——人们说,反翘的白色弧顶象征着大剧院的未来,它将是一个“聚宝盆”;我则认为,它更像张开双臂,承接着天穹之精华,以求灵魂得到艺术的滋养。哪位艺术家说过,“剧场是城市的英雄。”我没有英雄情结,也不能够像艺术家那样,将内心细微的波澜张扬出海的澎湃。面对明净剔透的建筑,我只是一味快乐,一如少年时的心境。
一千个人的共同呼吸
大剧院开业刚一年,首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演出在那里举办。是日,我通过侧台第一次进入大剧院主舞台,金红两色的观众厅整个向我敞开,那一瞬,竟然泪目。我不是个缺少游历的人,见识过世界上最豪华、最古典乃至最现代的剧院,我不大明白这一刻因何而感动,是扑面而来的堂皇气势,抑或是内心更为复杂的情愫?之后,无数次进入簇新的大剧院,我始终是那个“不负君心不负卿”的忠实观众。当我沉浸在戏剧世界里,任什么琐屑都不能影响我一门心思看戏,直到有一日——
那时,上海昆剧团在大剧院演全本《长生殿》,一连四个晚上,穿梭于历史经纬,浸淫于曲中巨擘。演至第三晚,最后一出“闻铃”,唱功最是吃重。时近午夜,“明皇”踽踽登场——逃亡途中登“剑阁”避雨,闻风铃声而断肠。按老的“折子”,也有一些登高、走场的纷繁场面。新的演法,导演胆儿大,处理成真正的独角戏,置明皇一人于台中,坐唱二十分钟。意图是好的,一心让你好好听唱,全神贯注地领略词曲的魅力,然而对于演员和观众来说,很受考验。当演员开嗓,把一曲“武陵花”唱得满宫满调、曲意悠长时,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偌大的观众厅鸦雀无声,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觉感动。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刻,当万籁俱寂但余磬音时,那种声波的穿透,情感的传递,温暖的交汇,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我没见过哪位作家真正入木三分地描绘过这一幕。一千个人的狂欢不难,一千个人的静默不易;当一千个人的神思聚于一处,呼吸落成同一个韵脚,我想,唯有艺术的感召,能产生这神奇的一幕。
许多艺术家的成熟,得益于开锅前的最后一把火,而一个好的现场、一种好的观演关系,就是这样一把火,它让艺术灵气迸发,让体验进化为一种经验,受用终身。
进剧场是一种生活方式
随后几年,新剧场多起来,成为上海城市版图上精心镶嵌的红、蓝宝石——
东方艺术中心是最早同时拥有标准歌剧厅和标准音乐厅的演出场馆,像一朵骄傲的玫瑰盛放在黄浦江东岸,让这方热土除了拥有激情、严谨和规整外,蓦然增添了一份别样的娇俏;
文化广场在与市民朋友阔别多年后,再次成为中心城区文化地标。2011年,当我沿着深深的香樟树步道,第一次步入这座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下沉式剧院时,着实被惊艳到——通天的玻璃装置,把观众大厅装点得有如“神秘花园”,时尚感消弭了灰暗记忆,催放出灿烂情愫,宣示着这里将是一个全新的地界,而不是作为一处历史遗迹参与到城市人的生活中。
复兴中路一块“黄金地”同样闲置多年。2009年隆隆的机车声,宣告此地将回归生活,还地于民。经过六年精心建设,首个全悬浮建筑在上海诞生,简朴的外表远远看去就像一本摊开的乐谱,格外亲民。在我看来,建造一座国际标准交响音乐厅的意义,不在于祖宾∙梅塔当年的那句话,也不完全是因为有着130多年历史的上海交响乐团从此拥有了自己的专属音乐厅,更重要的是,城市中倏忽增加了音乐元素,让上海人的生活变得愈发精致而温暖。
不知不觉,上海的剧场已呈“陌上花开”之态,除了国际舞蹈中心、宛平戏曲专属剧场、上音歌剧厅这些已然踩入城市生活节拍的演艺场馆外,中心城区以外的剧场也如星辰散布——松江云间会堂,港城滴水湖剧院,九棵树未来艺术中心……名字是极好听的,与其说都带着仙气,莫如说崇尚艺术的心是何等的晶莹。
话剧地标性演出地,在我步能所及的生活半径内,于是,与生活的联系更加紧密。那条叫“安福路”的900米街道,在我上学的年代是清冷的,自从搭上了“话剧”这趟车,一跃成为周边街区的时尚女王。艺术氛围带动的商圈效应是非常明显的,安福路上不时飘出的咖啡香、肉桂香,乃至调制意大利面的肉酱味道彷佛是一种注解,诚恳地映衬着“看话剧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宣传语,把艺术和生活的关系调谐得如同芝士和麦粉——缺一样都做不成香喷喷的面包。
某个周日,我偶遇一位姑娘拖着行李箱来看下午场的话剧,好奇地与之攀谈。得知姑娘常来上海度“双休”,在她的旅行攻略里,通常是上午购物,午后安排自己看一场安福路的话剧,然后乘傍晚的高铁,一路看着瑰丽夕阳,回到自己的城市,开始新的一周。闻之,我颇为感慨——当观剧成为生活的必选项,艺术便是素颜出镜,不再是一个造作的贵妇,而平易近人是艺术最好的态度。我说不全上海的 “四大时尚生活方式”,不同的人对此也许有不同的排列,但其中一定不缺“喝咖啡”和“看话剧”两项,这两项,安福路都有。
我享受从寓所一路步行去安福路观剧的过程。行道两边的梧桐,一派典型的上海街巷风情,也是我最熟悉面孔,它彷佛一径在那儿,老而弥坚了一个世纪,不经意间就有了两人合围的粗壮,让人联想到了戏剧的模样。看话剧,我不挑题材,不论演员,心里总念着老戏骨有老戏骨的魅力,青年演员有青年演员的好。这些年,老戏骨渐渐上台少了,年轻人便成为一家子的主心骨,挑起了一份不轻松的事业,这些都是世事轮回的家常伦理。
有一阵,外省友人分拨来上海“调研”演出市场,让我推荐看戏。我抱着有什么看什么的态度,随手点了一出《十二个人》——一位女导演,调派十二个男演员在局促的空间里跟你叨叨咕咕一晚上,就这么一出戏,没料想反响极好。散场后,艺术家朋友在梧桐树下冲我激动了半天,说上海的一些戏,其他省份是看不到的,既不是先锋小剧场,也不是主题沉重的大话剧,而是真正关乎现实世界人类精神生活的戏剧,纯粹而治愈。我深有同感,上海的艺术气格与这座城市有关,连观众的观剧兴趣都是独有的,复制不来。有一瞬,朋友对我絮叨些什么,完全没有听进去,我只是在关注树叶飘落的模样。梧桐叶落地,片儿显得很大,摞在一起,像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深情而接地气。
于是我便想,人们为什么愿意一次次走进剧场,甚至为看了一出好戏而兴奋成碎嘴?因为每一次它都能激发起你新鲜的感悟,撺掇你去擦亮已然蒙尘的人生。演员常说,扮演不同角色,体验不同人生。观众何尝不是,“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说来也挺神奇,剧场这地界,最容易诱人做梦,让你幻想自己不是鹿便是鱼,让你成为时光隧道里恣意狂情的那一个。
父辈对我们的早期教育不外乎“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然而,在我应该读书的年纪,却没有太多的书可读。进入艺术这一门后,无意中将“读万卷书”偷换为“看万部戏”。仔细想去,大体都是“开卷有益”的意思——当大幕开启时,无异于打开了一卷或深或浅的书。
作者:方家骏(作者为文艺评论家)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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