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印花布,带着阴性的温柔成为江南特有的颜色,染料的清香从绵密的纤维间发散出来,仿佛飘零在风中的发丝,将温暖的气息牵到跟前。在那内敛的、温婉的色泽上,映照出老祖母慈爱的笑容,夕阳晃悠悠地随风飘荡,袅袅炊烟里,蓝色的布匹被浸润成了一幅幅陈逸飞的油画。
蓝色,是时光的背影的颜色,是瓷的颜色。
蓝印花布周身萦绕着青花瓷的气韵,都是一样的专注于内心,都是一样的出自朴实的乡野,它们的身上蕴藏着一种东方国度特有的美,神秘、自然、平和,能听到水流淌过后的回音,能循着隐秘的道路走向灵魂栖息的角落。凝视一块悬挂于古老庭院中的蓝印花布,漫天的心绪总会被宁静的氛围悄然分解,所有的欲望都趋于沉默,久已忘却的诗句重新浮现在眼前,润物细密无声。
如果说,最美的瓷是青花瓷,那么,最美的布就是蓝印花布。一个是坚硬的,一个是柔软的,一个来自于火的淬炼,一个来自于水的洗涤——不同的质地,不同的原点,却以同样的品质成为中国民间文化的代表,进而定格在古老的民族永恒的精神家园中,化作艺术典籍中耀眼的坐标。
早在秦汉之交,黄河流域的先民就已经开始用蓝、白二色描绘自己的生活了,简单的色彩,映衬出人性的单纯和质朴,将人类童年的心境涂鸦在天空色彩的画布上。随着盛唐的来临,蓝印花布也以日渐繁复的纹样应和着那个朝代的繁荣,蜡缬、夹缬、绞缬等多种染缬技术陆续出现,色彩层次更为丰富的绫罗绸缎充斥着日渐富裕的市民生活。然而在视觉上追求浓艳色彩的中原百姓对蓝印花布有些冷淡,倒是温和的江南,从蓝印花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拙朴优雅的韵味从此扎根于这幅被称作“水乡”的水墨长卷里。
在江南的任何一座小城里,细腻的情怀里总免不了如丝般缜密的情感。发掘于良渚文化和崧泽文化遗址的陶制纺纶,昭示着滨海先民血脉中早已流淌着纺纱织布的记忆,远古的秘密呈现在了今人眼前,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残缺的诗句,讲述着蓝印花布的故事。
清朝初年,太湖流域外销的蓝印花布达百万匹,布庄、染坊遍布城乡,诗人杨伦编了一部《芙蓉湖棹歌百首》,其中一首唱道:“晓听机声夜纺纱,不知辛苦为谁家。长头卷好郎喜欢,冒头冲寒去换花。”经过心灵手巧的江南姑娘们的改进,蓝印花布的图案更加丰富多彩,凤穿牡丹、麒麟送子、十全十美、鲤鱼跳龙门、刘海戏金蟾等传统故事画面被染在布匹上,传递着百姓们质朴的祝福和祈愿。
今天人们常见的蓝印花布繁盛于近代,是在吸取了南通、苏州等传统蓝布艺术的基础上,随着一座座“布码头”的繁荣而发展起来的。凭借长江、太湖、京杭大运河三条水路带来的交通运输上的便利,从明朝中后期开始,苏南地区逐渐成为最重要的布匹交易集散地。
民国年间,南方妇女的穿着打扮已经离不开蓝印花布了,无论是被面、床单、枕巾、布包袱、鞋面、头巾,还是风姿绰约的旗袍、长裙,含蓄的蓝色和柔美的白色都会体贴地衬托起江南女子的美丽。可以说,当改良后的旗袍遇见了蓝印花布,这种源自北方满族的服饰顿时成了江南的代言词。蓝色为水,白色为花,柔软温润的质感中透露出植物特有的属性,仿佛雨后的兰草,凝练出脱俗的幽香。
阳光下的蓝印花布有芳草的清香,那含蓄的蓝色来自于一种叫做蓝草的植物。我不曾目睹过这种植物的模样,但我愿意把它想象成兰草的形象——颀长的叶、淡雅的花,叶的根部是靛蓝色,尖部渐渐浅成青色,像雨后的天空。采撷来的草叶经过七天七夜的浸泡、搅拌和过滤,汁液逐渐沉淀成深蓝色的溶液,沉静如夜色。
将两块木板雕刻出同样的花纹,把绢布夹在两块木板之间,染料在木板的镂空处渗入布的纤维,这种印花方式叫夹缬,是江南蓝印花布最常见的印染方式。揭开雕版,等待水分蒸发,洁白的布躺在蓝色的风中,畅快地呼吸着土地的清香。最后一道工序名叫刮白,防染浆粉一点点脱落,灵巧的手指在风的罅隙间留下白色的轮廓。刮白与留白似乎在本质上是相同的,留白是国画艺术中特有的表现手法,自始至终保留在画纸上,而蓝印花布的白先被遮蔽,再重新显露出来,所刮出的白是原原本本的颜色,还原的是纤尘不染的心境。
淳朴的颜色能创造出千变万化的世界,简单的心境能包容下大千世界的喧嚣。《诗经》唱道:“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远古的召唤,穿越了时空的阻隔,一切只为那萃取于自然的明丽的色彩。
蓝与白的相守,是青花与流水的相遇,为秀丽的江南留下了一抹不俗的背影。
作者:宋羽(青年作家)
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