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
[德]伊丽莎白·冯·塔登 著
顾牧 译
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人为何选择成为自己的孤岛?
不再用纸币交换商品,不再亲自去市场购物,不再与人近距离交谈,在隔离中逐渐适应居家办公、在线教育……我们似乎可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保持一种无接触的生活。这是“社恐”的福音,还是孤独的当代症状?
本书试图告诉我们,孤独是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发生的,它不窥视人心,不要求个人的自省,而是从生理学、历史和文化、法律和政治的“外部视角”,为现代人普遍的孤独感做出诊断。人在生理上渴望与他人接触,抚摸、拥抱、握手……但我们的世界始终存在暴力的威胁,保护人不受伤害的制度和社会共识又姗姗来迟;城市在发展中不断压缩着个体的边界,作为资源的身体在市场上被最大化地利用,这一切都将我们推向了亲密关系的反面。当发达的社交媒体在人与人之间树起顽固的技术屏障,脆弱的现代人似乎找到了免于伤害的方式,长此以往,我们将迎来什么样的未来?是能够无所畏惧地相互关心、心甘情愿地彼此亲近,还是充满猜疑地自我封闭,保持缺乏亲密感的无接触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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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的触摸:父母——显示屏——孩子
2015年夏,当时还在汉堡做大学教授的维拉·金向我介绍了自己的研究。她研究的是数字世界中的儿童成长问题。金教授说:由于数字手段可以把远变成近,体验——作为生命体的核心——也会随之改变特性,与他人的相处方式也会改变。目前我们对于母亲和孩子长时间分离并通过网络电话进行交流会产生的影响了解还不多,不过孩子至少能够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可以让远方的母亲来到自己身边,但是孩子同时也会了解到这种“在身边”是有限的。从那些试图在屏幕上拥抱父母的小孩子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交流方式是多么令人沮丧。青少年对于数字设备创造出的亲近也会有两种体验:一方面享受总有人陪伴的感觉,从他人通过数字设备传递过来的各种回应感知自我,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在抱怨缺少生动的交流。
这位社会心理学家当时得出的结论是:数字化的或者真实的遥远并不简单地意味着损失或者收获,不管是对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是一样。远方的那个人可以让人感到身体上的亲近和活力,同时也可以通过数字手段引起强烈的感受。主要的后果是,亲近和距离的含义发生了变化,例如在孩子与父母分离的过程中所展现的。未成年人待在家里也能了解远方,在虚拟空间里结识新的人,这会让他们心中对分离和联系、失去和拥有产生新的理解。大概就是这样,她目前还没法讲得更加具体。
(图源:视觉中国)
2018年初,从金教授得出这个结论起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年,今天我们的所知是否更多一些?或者有了新的发现?我又找到了维拉·金,她现在已经转到法兰克福的歌德大学教书,是弗洛伊德学院的院长。我想知道金教授目前的研究结果有没有什么变化。我这个问题问得正是时候,她正好在写一篇文章,来总结她在对一些青少年进行了访谈之后得出的最新结论。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新发现,她主要关注到的是改变的速度和程度。下面就是经过浓缩提炼的谈话内容:
一些大规模的、具有代表性的研究(例如2015年的JIM研究)表明,十八九岁的青少年平均每天上网的时间超过4个小时,我们从访谈中能够看出,很多受访者已经无法清楚地区分线上与线下,因为在他们的主观感受中,自己几乎永远是在线上的。线上状态成为他们的内心世界:青少年如今已经将智能手机看作自己的一部分。这一点大家早已经意识到了。但是今天我们注意到,通过数字工具与他人保持不断的、身体也能感知的联系,极大地改变了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二者之间的界限也被模糊了。青少年对自己进行预处理的性质改变了。他们维护自我形象的时候,就像每天重新估算利润率的企业家一样缜密。不断有新的“产品”需要尝试和评估,这个产品就是他们自己的形象。他们觉得不断晒照片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很多人在接受访谈的时候强调了修图对于引起他人关注的重要性,这个过程伴随着对失去地位和丢脸的恐惧。不断的修饰和改变支撑着他们的焦虑,而真实的面貌是什么样没有人想知道。一个女孩告诉我们说:如果你让别人看了你真实的脸,那就会丢掉10000个关注。基本上看来,青少年在线上引起的关注越多,对那些真实存在于身边的人关注得就会越少,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方式也会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讲,分散的注意力是不完整的注意力:如果母亲的兴趣和她眼中的光芒始终都是给了智能手机,那么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三角关系:孩子与手机争夺母亲的注意力,或是跟母亲争夺那个被欲望控制的手机,或者说隐藏在手机里的那些东西……
但是触觉研究专家马丁·格伦瓦尔德说,只有通过拥有另外一个身体的他者的触摸和真实在场,我们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那么对于那些基本生活在网络中的人,这个他者会怎么样?他会被遗忘吗?金教授沉吟不答,或许她从这个问题中听出了太多的文化悲观主义。维拉·金并不赞同所谓的“堕落说”。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当然,小孩子是需要父母亲的亲身陪伴的,但研究表明,双方之间关系的质量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如果孩子发觉母亲虽然人在,但是心却飘在其他地方,这种由数字化造成的心不在焉其实类似于情绪沮丧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心不在焉,后者我们都熟悉,并且也是广泛存在的。但是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能够感知到的、不三心二意的亲近呢?电话那头传来金教授响亮的笑声:“这可是个能得终极大奖的问题。”这当然没法有一个统一的回答。
那么这些研究的结果难道不会让人感到忧虑吗?金教授说的确有一些巨大的变化让人感到忧虑,特别是越来越常用、数量增长迅速的社交媒体,以及这些产品使人依赖数字世界的强大力量。它们会使人养成一些习惯,真实的人是否在身旁变得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中大量存在的,或许会更好的他者。理想从来不出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它总是在其他地方,真实存在的人相对就显得并不完美,总是会有缺点。或许有些独特,但绝不是独一无二。跟别人不一样,比别人更好,不断追求改变:这就是网络的驱动力和魅力。
而且不光是网络,现在网络能够做到的,市场更是如此,而且早已轻车熟路,那就是推销并嘉奖更好的产品。更多、更快、更漂亮、更强、更好,“处在加速中的现代社会”表现出强迫症似的生机,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谈的问题。
作者:伊丽莎白·冯·塔登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