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三)
刚过完春节,就在手机上看到电影《满江红》火了。后来又出现河南某旅游景点有游客排队打秦桧的图文报道。电影的宣传效果、票房价值,在正月里已在岳飞的家乡显现。
南宋的偏安,“直把杭州作汴州”;岳飞父子的故事,我从小就知道。童年时,我的藏书从藏小人书开始,抽屉里有《风波亭》《岳母刺字》。1963年腊月,母亲给我一元钱让我下城买年货,在买了灶君爷、线香后,我还买了《岳母刺字》《长坂坡》的年画。30多年后,我游西湖,看到了岳坟岳庙,也看到了铁铸的秦桧夫妇及那几个奸贼的下跪雕塑,秦桧的脸上还有游客吐的一口浓痰粘在那冰冷的铁面。回到家里,我高兴地告诉母亲,说我看到了岳飞的坟和“精忠报国”几个大字。某年乘夜车南下,途经汤阴,我从车窗看到站台上的“汤阴”二字,脑子里涌现出的还是岳飞的故事。不用说,岳飞、秦桧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有大半生是固化了的。
工作以后,业余读书,亲身经历不少大事,我的思想发生“肯定——否定——肯定”,从信到疑,又从疑到信的漫长过程。其中,有关岳飞的故事,是读了张政烺先生的《岳飞“还我河山”拓本辨伪》开始的。张先生的这篇论文,以他对历史、古文字、金石学的深厚造诣,肯定地提出《满江红》词是伪造的,传本岳飞书《前后出师表》是伪造的,“还我河山”拓本非岳飞所书。他的论点一度引起学术界争论,反对的声音不少,甚至海外有华人不能接受张先生打假的结论。我读过张先生的分析结论后,对学术观点的异同已回归理性。我想,作为学术问题,不妨各执一词:张先生说是假的,其他先生说是真的,不妨各存其说,允许继续讨论。作为已经固化的岳飞和秦桧形象,特别是戏剧电影民间传说中的形象,不妨继续存在,没必要为之翻案。文艺性的故事传说,只要具备艺术美,就有它的生命力。现在理性、客观地看待南宋的抗金,当年朝廷里主战主和的对策、派别,哪一个决策正确,已经比较清楚了。现代人应走出“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文死谏,武死战”的历史怪圈。
闲话说了许多,现在该简要介绍张先生的论文了。
对传说岳飞的《满江红》词,张先生指出:“岳飞《满江红》词向不为人称道,文艺家罕言其文采,金石家不考校其拓本,大约都是因为来历不明之故。时至近代,始多热情称道者,推测其原因不外几点。一是清末兴起的革命,有些参与者只是排满,借岳飞《满江红》词作宣传,抒发民族主义思想感情。二是鸦片战争之后,外国侵略者日多,因此怀念古代的民族英雄,珍惜其作品,岳飞《满江红》词气壮义明为历史所罕见,正符合大家的要求,足以鼓励人心。这是一个时代的需要,政治性很强,一唱百和,无可非议,所以作品之真伪,艺术质量之高低,都不是重要的问题了。”接着,张先生从这首词本身分析,说这首词上半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说明岳飞作词时年过三十不久,似乎有点情绪。按岳飞二十从军,身经百战,官位急速上升,三十刚出头,绍兴三年任江西路舒蕲州制置使、神武后军统制,绍兴四年任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大约相当于清末一个巡抚或总督,地位不为不高,极得皇帝信任,本人未受过挫折,秦桧当时也尚未用事,如果想谏兵杀敌,收复失地,足可以施展抱负。那么,‘功名尘与土’究竟是什么意思?古人立功扬名,于家为孝,于国为忠,岳飞是忠孝之人,绝不会轻视自己的功名。……古人称万是虚数,称八千应当接近于实数。岳飞兵未趋幽燕,从哪里到哪里是八千里呢?”张先生从词的文学性构成分析,针针见血,考证出此为伪作。
关于西湖岳庙“还我河山”匾的来历,张先生作了翔实考证,确定字不是岳飞书,匾是近代才挂的。他的结论:“清末以来,由于帝国主义者侵略,丧权失地史不绝书。欧战既起,山东成为日本图谋之重点,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境遇凄惨,遂激起五四运动,标语口号逐渐上街了。岳飞‘还我河山’四字就在这时出现,是古为今用、艺术为政治服务较早一例。”对传说的岳飞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张先生认为是明代人所书。
旅游是轻松快乐的休闲活动,游客参观真真假假的文物古迹,或烧香磕头,或自拍留影,都不必认真探究参观对象的真假,自寻烦恼。“排队打秦桧”,据报道说有“祛病灭灾”之功效,并不完全是对奸相的愤恨。
我住的地方有一家首都电影院分店,步行10分钟就到。听说电影《满江红》是在我老家太原一个新修复的老县城拍摄的,我就去看了一次。看罢回家,脑子里灌满的“叮叮当当”的铁兵器还在响动,好像我是刚从铁匠铺出来。电影为我家乡的旅游产品做宣传,借用了一个沉重悲壮的历史故事,也算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古为今用”吧。
专栏名集字:马一浮书法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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