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中国国家话剧院2021年“青年导演创作扶持计划”中的一部,上个周末才有机会在上海首演。它诞生于疫情中,排演以来,演出场次有限,但每次亮相于舞台时,总有新的发现和惊喜。
这部取材于《水浒传》的“小戏”,用看似玩笑的形式,让观众在一场混不吝的“水浒”扮演游戏中,感受到经典在当代生活中呼吸的生命力。它不仅藐视戏剧剧场的陈规,打破镜框式舞台,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更进一步,在舞台内部制造了新的交流轴线,演员不断离开扮演的角色,以真实的身份和角色、和剧情产生交流,一部分的创作流程和创作中揭开的演员与角色双重的精神世界,都在舞台上变得透明化了。这个作品把剧场变成游戏的场域,创作者和观看者都不得置身其外,在现实和虚构、传奇和当下之间跳进跳出,这场伪装成闹剧的游戏,唤起了戏剧古老的、本真的意义:戏剧是一群人在共享的物理空间里分享生命的能量。
《四海之内皆兄弟》节选了史进、林冲和鲁智深的故事,在《水浒传》里,他们是人气特别高、各自具有独特人格魅力的角色,史进是不拘于世俗牵绊的少侠,林冲被看作污泥世道中格格不入的体面人,鲁智深是至情至性的“完人”。导演庄一没有简单地“再现”观众早已熟知的传奇剧情,史家庄、大相国寺和山神庙还在,而年代的背景从北宋蔓延到此时此刻,史进是奇装异服的杀马特,林冲成了谨小慎微的公务员,“谢慈悲剃度在莲花台下”的鲁智深不穿僧衣穿T恤。
如果仅仅是演员装扮的当代化,《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足以有它在剧场里爆发的能量。史进和林冲“身份变形”中,投射着导演对这些他所深爱的角色的理解和反思,并从中探索《水浒传》描摹的“好汉”精神世界在当代生活中仍能找到对应之物,那些遥远时空中被当作传奇写下的梦想和欲望、恐惧和怯懦,换了表象,仍然顽强地存在于当下。
庄一排演《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神来之笔”,是邀请“杀马特教主”罗福兴扮演史进。离开耕读世家的史进,自甘背弃清白出身,在少华山做山大王,被那个年代“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主流视为异端。罗福兴不甘于自己的一生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一览无余,一时灵感兴起,搞出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杀马特”,被老派正统的审美视为妖魔鬼怪。舞台上的罗福兴塑造了“一头五彩乱发跳凤舞九天的史进”,同时,他以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艳丽的头发和衣服不会伤害任何人,这只是被无视的我表达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史进和罗福兴身上,有着殊途同归的青年的叛逆和真诚。
叛逆和真诚,正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打动观众的特质。
庄一无法改变《水浒传》从历史语境中带来的烙印:女性角色是稀缺的,叙事对女性的藐视和物化都是不能被美化的。关于前者,排演利用了“扮演”的游戏感,让演员的性别属性流动起来,以女演员扮演原作中的男性角色。至于后者,在当代化的林冲和林娘子的悲剧里,导演和演员遵从了原作的情节,但是用表演的细节阐释人物时,一种完全当代的视角产生了。创作者审视了林冲这个角色被历代男性作者所修饰遮掩的虚伪、懦弱的底色,林娘子则不再是纯然被欺凌的“猎物”,她的死,不是掌中之物的被动悲剧,而是一个女性对围绕她的男性样本彻底失望,在她可选范围内作出的自我抉择。
这台演出让《水浒传》照见观众身边的世界,也让现实反向漫上舞台。它是一台从导演到演员都“不规矩演戏”的戏剧游戏,但是创作者在游戏戏剧的同时,交付了惊人的诚实。三个主角中,鲁智深被视为一种理想的人格,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所以他在剧中始终是虚构的“鲁智深”。至于史进和林冲,作为剧中“解说”的导演和两位演员,屡次在演出中制造中断,提醒观众这是角色扮演的游戏,他们整场穿梭于“角色”和“自我”之间,扮演当代水浒闹剧的同时,也把自己在真实生活中掩藏至深的一部分生命体验,诚实地暴露给素昧平生的观众们。荒诞尽头真实的生活触感,玩笑背后诚实的生命困惑,是这些,让整场无厘头的嬉笑中流淌着戏剧的诗意。也是因为这样的质感,《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每一场演出具有独一无二的在场感,因为更换了主演,或者主演有了新的经历和心境,都会让演出成为特定的“这一场”。
两年前的六月,庄一开始排演《四海之内皆兄弟》时,他想要排一场“值得观众冒着风险也要回到剧场的戏”。时至今日,在剧场逐渐回温的此刻,我们可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确是一部“非剧场不可、非在场不可”的当代戏剧。
作者:柳青
编辑:王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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