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归隐之前曾断断续续地当了多年小官,归隐之后也只是一位地方名流、社会贤达,文坛上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他的诗风不符合当时的主流、时尚。但是后来地位越来越高,从“隐逸诗人之宗”一变而为东晋之忠臣和遗民,一位传统政治道德的标兵。
《归去来:不一样的陶渊明》在两卷十二章的篇幅里,以诗文补史,讲述陶渊明反复出仕、反复归隐的人生轨迹,分析其思想的庞杂性、委运任化的人生哲学,以期还原出“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一个生活在人间的切近历史真实的陶渊明。只有把陶渊明请下神坛,而我们自己则站起来平视这位大诗人,才能看清他的优异之处,才能真正读得懂他——热爱生活,视死如归。
《归去来:不一样的陶渊明》
顾 农 著
中华书局出版
>>内文选读:
引 言
中国文化史上有些大人物往往生前背时,而得盛名于既死之多年之后,其中少数最杰出的大人物,甚至会被捧上神坛去。前有孔夫子,后有陶渊明,皆其人也。
陶渊明生前先是断断续续地当了多年小官,归隐之后也只是一位地方名流、社会贤达,地方官会去看看他,送点礼物,朝廷也曾征他出山,没有办成。但在文坛上他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他的诗风不合当时的主流、时尚。
后来陶渊明的地位越来越高,鲍照、江淹模仿他的风格写诗,沈约在《宋书》里为他立传(入《隐逸传》),死去已久的老派诗人隐士渐有时来运转之意。到萧梁时代,太子萧统对陶渊明特别欣赏,重新为他写传,又开创性地为他编辑文集,给予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有道是“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陶渊明文集序》)。这里先评其文之“独超众类”,后论其人之实为“大贤”,都是前所未有的崇高评价。但是萧统对陶渊明还是平视的,所以对他也有批评,重点是说他那篇《闲情赋》,没有把这个题材处理好,显得道德上不够高尚,“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 (《陶渊明文集序》)”不管我们是否同意萧统的这一意见,他这种凭心立论、对自己心仪的人物仍然保持批评的态度是非常之好的。他从陶渊明的文集中精选出九篇来放进他主持编选的《文选》,讲究的是好中选优,也并没有一味点赞,失去分寸。
到唐朝,对陶渊明的评价实行一分为二的风气仍然流行不衰,例如李白一方面说“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戏赠郑溧阳》),以表示对这位前辈诗人的钦迟,而有时却又说“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对老诗人之株守故园很不以为然。杜甫《遣兴五首》其三则写道:“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不管杜甫这首诗应当怎样理解,他对陶渊明有所批评是明显的。唐朝人一向平视陶渊明,此其所以为盛世也。
到宋朝不同了,人们普遍看好陶诗,尤其是领一代风骚的苏东坡对陶诗的艺术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且亲自动手,追和陶诗,写了一百多首。经过大诗人苏轼的强烈鼓吹,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美学价值得以确立,陶渊明任真飘逸的形象亦复得以完全确立。诗是超一流的,人也代表着理想的人格。陶渊明的文学史地位高到无以复加,“自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东坡续集》卷三),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人。苏轼乃是陶渊明的首席“粉丝”,其影响之巨大,几乎怎么估计都不为过。
不仅如此,关于陶渊明的政治态度,早前沈约已经说过他“耻复屈身后代”(《宋书·隐逸传》),而赵宋时人又提出所谓“忠愤说”,称陶渊明为东晋的忠臣,说在东晋、刘宋易代之后,他始终忠于原来的东晋王朝,对篡权上台的宋武帝刘裕非常愤恨,“耻事二姓”。陶渊明政治原则正确,道德情操高尚,于是他更成了一位“德艺双馨”的完人。一大批宋代学者和批评家如韩驹、汤汉、朱熹、真德秀,在“忠愤说”方面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
其实陶渊明对于东晋并无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对刘裕的某些做法确有保留,在《述酒》诗中讽刺过两句,但也就如此而已;他并未反对改朝换代,态度也相当平和。但是在中国古代,忠君的思想非常深入人心,陶渊明既是了不起的大诗人,如果他同时又在“大伦大法”上符合传统礼法的崇高原则,岂不甚好,于是“忠愤说”一向非常流行,历久不衰,而且越来越扩大化、神圣化,到最后,陶渊明已成了近乎神坛上的人物。
这样的议论车载斗量,略举几条来看:
渊明委身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宋)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
陶元亮自以晋世宰辅子孙,耻复屈身后代,自刘裕篡夺势成,遂不肯仕。虽功名事业,不少概见,而其高情逸想,播于声诗者,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为莫能及也。盖古之君子,其于天命民彝君臣父子大伦大法所在,惓惓如此。是以大者既立,而后节概之高,语言之妙,乃有可得而言者。——(宋) 朱熹《向芗林文集后序》,《朱文公集》卷七十六
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虽其遗宠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而不知其眷眷王室,盖有乃祖长沙公之心,独以力不得为,故肥遁以自绝,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顾读者弗之察耳。渊明之志若是,又岂毁彝伦、外名教者可同日语乎!——(宋) 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
先生之归……其实闵晋祚之将终,深知时不可为,思以岩栖谷隐,置身理乱之外,庶得全其后凋之节也。——(清) 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卷五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陶渊明有许多意思本来比较明白的诗,也被硬性解释到忠于旧朝、反对易代这个重大主题上来,多有牵强附会、相当可笑者。试举一例以明之。他有一首题为《九日闲居》的诗,小序云:“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可知全诗大意在于感慨重阳节这一天没有菊花酒喝,只好干吃菊花。诗云:
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诗里说自己爱饮菊花酒是为了争取长寿(“斯人乐久生”)。人们都非常重视重阳节(“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这时天高气爽,最为宜人;而我时运不济,竟然没有酒可喝了。酒杯空空,多有灰尘,菊花徒然地开得很盛,只好“空服九华”,如此亦聊胜于什么都没有而已。陶渊明酒瘾上来而无法解决,痛苦得很,无聊得很,于是说酒喝不成,那就来唱歌吧(“敛襟独闲谣”),隐居生活里总还有其他乐趣(“栖迟固多娱”),并非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他这样来安慰自己,亦属人之常情。
就是这样一首大旨相当清楚的诗,“忠愤说”的重要倡导者汤汉却将它硬拉到政治上去解释,说什么“‘空视时运倾’,亦指易代之事”(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卷二)。后来清朝学者邱嘉穗进一步发挥说:“前辈既以‘空视时运倾’句为指易代之事,则自‘尘爵’以下六句实有安于义命、养晦待时之意,此则陶公所自叹为深情者也。诗中‘蓬庐士’,公自指也。‘时运倾’,晋、宋代谢也。”(《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似乎晋、宋一旦易代,诗人马上就没有酒可喝了;其实古代顶层政局的变化对于基层的生活从来就没有、也不会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
信奉“忠愤说”的专家们不仅把《述酒》以至《九日闲居》等诗都说成是关于政治的谜语,而且把许多优秀的陶诗都解释得云山雾罩的,似乎都与晋、宋易代有关。陶渊明在他们的诠释系统里巨变为东晋的遗老、坚决反对刘宋王朝的斗士、坚守专制主义“大伦大法”的样板,然后就匍匐在这位政治正确之道德标兵的座前顶礼膜拜。
只有把陶渊明请下神坛,而自己则站起来平视这位大诗人,才能看清他的优异之处,才能真正懂得他。
鲁迅先生曾多次论及陶渊明,有种种卓见,他又有一个总的意见说,此公如果“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为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是出题目让后人做文章了。笔者颇有志于响应这一号召,彷徨多年,不觉已老,现在打算交出答卷,请同道批评指正。
作者:顾 农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