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大暑躲在广州寓所的空调房中,拜读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王家葵新作《〈本草纲目〉通识》,是一件爽心的事。《本草纲目》和它的作者——明代医家李时珍,大家并不陌生。周杰伦有一首歌就叫“本草纲目”,曾经是80后们的青春记忆。但真正读过《本草纲目》的人不多,书太厚,太专业,并不好读。所以,中华书局将《本草纲目》与《周易》《老子》《庄子》《西游记》《红楼梦》等一起列入该社的“中华经典通识”系列,的确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好在王家葵学养深厚,将原本不易的“苦差事”呈现为这本让人眼前一亮的大家小书。
《〈本草纲目〉通识》
王家葵 著
中华书局出版
通识,广博也。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释通》中言:“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格物致知,对于古代士人而言,一物不知,深以为耻,可谓是古时之通识。通人间本草,识万物化机,本草之学本身便是读书人应该了解的博物之学。我国通识教育的兴起和发展,固然离不开西方通识教育理念的引入,但应该看到其背后对中国固有传统教育理念的追溯、重视和回归。所以,从通识之本义与目的来看,中华书局将本草典籍列入“中华经典通识”之中,合情合理。通过中医古籍了解中国古代科技和优秀的传统文化,既是当前打造中国特色通识教育的需要,也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与中医药文化的重要举措。这正是我认为今天需要了解中医和读些本草的根本原因所在。
读本草不易,毕竟对普通读者而言,专业性太强了。因此,如何安排既能兼顾背景性知识铺垫又能深入古籍核心内容的篇章架构,如何采取通俗而又不失专业的讲述方式,通过一本“小书”讲透大部头难啃的本草古籍,便成为《本草纲目》能否转变为今日通识读本的关键。本草古籍的编撰,后代医者往往在抄录前代本草著述的基础上层层叠加,“层累”现象明显,仿佛层层包裹的卷心菜。如果说汉代《神农本草经》是这颗“卷心菜”的内心,明代《本草纲目》作为“本草学术史上的最高峰”,便是这颗“卷心菜”的外层。要了解由内心到外层,一层层如何长成,必须层层剥开,方知始终。所以,王家葵在具体介绍《本草纲目》之前,先以“本草源流”作为通识之先导,“欲了解《本草纲目》,首先需要具备古代药物学通识”,书中简明扼要地梳理了本草学发展之历史,并选择其中的《神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证类本草》等本草要籍,总结了不同时期本草学发展的时代特征与历史成就。这种篇章安排很合理,也极有必要,使读者既便于从整体上把握本草学的背景知识和发展嬗变,也能更好地理解《本草纲目》在整个本草学术史中的坐标位置和历史价值。
本书的主体核心内容是第二部分“《本草纲目》解题”。“解题”是文献目录学的专业术语,简单讲就是一本古籍的“提要”,主要包括作者生平、篇章结构、学术思想源流及品评得失等内容。“解题”是简明扼要了解一本古籍的重要途径,古来治学一向看重。清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中云:“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正因如此,古代无论是官修目录还是私修目录,都很注重“解题”的撰写。《汉书·艺文志》记载刘向校书时,“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撮其指意”的内容提要便是“解题”。至南宋陈振孙,则直接以“解题”名其书曰《直斋书录解题》。
上述“解题”的关键要素和核心内容,在本书第二部分中皆有很好的呈现。王家葵从《本草纲目》本身的文献结构出发,深入浅出,简要介绍了《本草纲目》卷一至卷四序例总论和卷五至卷五十二本草药物各论部分的内容主旨。卷五至卷五十二,共48卷,李时珍按照二级分类法,以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16部为纲,其下设更详细的60类为目,广罗博采,对1892种药物进行了阐发。具体药物的条文,则又以药名为纲,释名、集解、正误、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八项为目。这么多的内容,让人望而生畏,该如何在一本“小书”中进行讲解?王家葵将16部整合为矿物、植物、动物三类,各类之中又以一些大家日常有所耳闻的代表性药物为例,重点通过释名、集解、正误、发明四项,剖析了李时珍在诠释雅俗药名、汇集诸家注解、纠正历代疏误和阐发前修未明等方面对于本草学发展的历史贡献。当然,王家葵也客观评价了李时珍在药物归类等方面的认知不足。
另外,通过王家葵对这些药物的讲解,读者也很容易了解到古人的用药思维和生活智慧。如冬灰,即草木灰,上好的冬灰由藜烧制而成,白细如雪。冬灰在古代生活中用途很多,可谓是古代的“洗衣粉”,用灰淋汁便是“洗衣液”,《本草纲目》中记载:“今人以灰淋汁,取碱浣衣,发面令皙,治疮蚀恶肉,浸蓝靛染青色。”草木灰再配合其他中药,如白茯苓、白芷、益母草、猪胰等,还可加工成多种清洁与美容品,在《备急千金药方》《太平圣惠方》等古代方书中多有记载。总之,法天则地,随应而动,本草展现了古人因时因地制宜的智慧。这种古老的智慧,在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愈趋被高科技绑架的今天,值得重温和珍视。
本书的第三部分为“《本草纲目》的版本与图像”,同样展现了王家葵深厚的文献学功底和本草考证功夫。《本草纲目》的版本并不复杂,可分为“一祖三系”,即祖本金陵本,以及江西本系统、钱衙本系统和张本系统“三系”。王家葵简单介绍这几个版本的特征和源流关系后,将重点放在了《本草纲目》的插图上。他认为,《本草纲目》金陵本的插图由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负责统筹,属于挂名指导,次子李建元负责绘制上卷,三子李建木负责绘制下卷,两孙李树宗、李树声负责校对。金陵本的图绘水平低劣,说明“两位图绘者既缺乏绘画天才,也没有接受过绘画训练”,而“李时珍容忍这样低劣的图绘作为《本草纲目》插图,即使存在经济窘困等因素,但本质上仍说明,李时珍对插图不是十分重视”。知晓了这个道理,便会明白为何《〈本草纲目〉通识》中的药物配图,要选择明代官修本草《本草品汇精要》中的精美彩绘,而不直接选用《本草纲目》插图的原因了。王家葵老师还通过比较钱衙本、张本对于金陵本的改绘,讨论了其中所蕴含的“画家图式”与“人文意象”,看到了明清时期本草图绘者所受以写意风格为主的文人画社会审美风尚之影响。这些精彩的考证和论断,剥丝抽茧,如老吏断狱,旧书读出新味道,功力了得。
(作者系广州中医药大学中医医史文献学系主任)
作者:刘 鹏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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