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汪小玲 译
从诞生之日起,我们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生命的意义”。
童年时代的痛苦记忆可能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甲君不会对童年的不愉快经历耿耿于怀,并想尽办法要在未来的某些方面得以补偿。他会觉得:“我们必须努力工作来避免这样的不幸,确保我们的孩子处在更好的环境里。”
乙君则会认为:“人世不公。其他人总是享受最好的待遇。世界对我不仁,我又何必对世界以义?”也正是出于这种理念,一些父母会这样谈及他们的孩子:“我小时候也吃了一样多的苦,我不也过来了吗? 他们凭什么不能和我一样?”
丙君的观点是:“由于我不幸的童年,我理应得到谅解。”
甲乙丙三君对生命的意义的诠释,明显地映射在他们的言行之中。只有在他们改变诠释的前提下,他们的言行才会有所调整。这里恰恰证明了个体心理学对决定论的突破:成功或失败绝非来自于经历本身。
我们并非因为经历本身带来的冲击而受伤害———亦即“创伤情结”,而只是从我们的目的出发理解它们。我们赋予生命的意义决定了我们自己的人生;而当我们将某些特殊的经历作为未来生活的根据时,我们很有可能犯了某种错误。形势处境并不能决定意义,我们自己的命运取决于我们赋予生活的意义。
然而,童年里的某些状况却会导致意义的严重偏差。经历这些状况的儿童大多数是失败者。
我们首先予以考虑的是先天器官不健全的儿童,他们从出生起就饱受残疾之苦。这类儿童承受了过多的压力,他们难以认同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他们倾向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非有一位与他们亲近的人能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继而,与周围的人相比之下,这类儿童会自惭形秽,而且在现有的文明体制下,人们给予的怜悯、嘲笑或躲避都会加重他们的自卑感。诸如此类种种情况都会让他们投靠自身,不奢望在公共生活中有所贡献,他们自认为蒙受了世人的欺侮。
我从一开始就在寻找一种克服这些困难的方法,而不是将之归咎于遗传问题或身体状况。器官不健全并没有强迫一个人扭曲地生活。同样的,腺体分泌异常在两个儿童身上会产生不同的状况。我们经常会看见儿童克服这些苦难,而且在克服的过程中,他们会发展出特别的有效技能。个体心理学因此并不宣扬优生学。许多对我们文化作出巨大贡献的卓越人士都生有残缺,他们经常身体不佳,有些英年早逝。他们在努力克服身体和外在环境的重重困难中求得进步,并为社会作出了新的贡献。他们在奋斗抗争中自强不息,奋勇向上。身体状况的好坏不能作为评价一个人意志强弱的标准。
但是,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器官不健全或者腺体分泌异常的儿童并未受到正确的引导训练,他们的困境没有得到社会的理解,他们也就只能关心 自己的世界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早期有生理缺陷的儿童会遭逢诸多失意挫败。
第二类经常导致生活意义诠释错误的情形发生在被娇惯的儿童身上。这类儿童习惯了别人对他惟命是从。他有权不劳而获,而且在他看来,这种权力是与生俱来的。结果,一旦他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或者别人没有认真顾及他的感受,他就会惊慌失措———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有负于他。一直以来,他被灌输的思想是只索取不付出。他也没有学习应对问题之道。别人对他恭敬顺从,他凡事依赖别人,逐渐忘记自立。他只关注自身,从不知与人合作的益处和必要。遇到难题时,他只有一种解决方案———求助他人。对他而言,似乎只要他重获特权,只要让别人认识到他是个特别的人,他理应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如此一来,且只有如此,他的情形才有所改善。
这些骄纵的儿童长大之后可能会成为我们社会上最危险的群体。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极力标榜善意;为了保证个人专横的地位,他们甚至会变得“惹人怜爱”;但他们却无法像我们正常人那样与人合作,完成我们平常人的任务,他们会抗拒不从。他们中还有一些人会公然挑衅:当他们没有受到久违的令人舒坦的逢迎时,他们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感觉整个社会都在与他们为敌,于是,他们伺机报复所有与他作对的人。如果社会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显现出不友好 (大有可能),他们就会抓住不放,以此作为个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新的力证。这也是惩罚总是无用的缘由,除了加强他们的偏见———“每个人都针对我”外,一无所用。
但是,被宠坏的儿童无论是抗拒不从还是公开挑衅,无论是扮相可怜俘获人心还是采取暴力伺机报复,他们实际上犯了 同样的错误。我们发现人们确实会在不同的时期同时采取两种方法去实现既定不变的 目标。他们认为:“活着就是唯我独尊,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他们坚持这样理解生活的意义,他们采用的每个举措都将必错无疑。
第三类容易导致生活意义诠释错误的情形发生在受冷落的儿童身上。这类的儿童从不懂爱与合作为何物:他赋予人生的意义不包含这些友善的力量。可以这么理解:当他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时,他会高估困难本身,贬低自己在他人的善意帮助下解决问题的能力。他发现了社会对他的冷漠,于是认为这种情形会一直如此。尤其可悲的是,他无法得知他是可以做于他人有用的事情来获得他人的赞赏和认同的。于是他会怀疑别人,也无法信任自己。没有任何一种体验可以取代公正无私的爱。为人母的首要任务就是给予孩子一种信任他人的体验,之后,她必须把这种信任感拓宽至孩子其他的成长环境中。如果她没做好这个首要任务,没有赢得孩子的兴趣、喜爱和合作,就将造成孩子难以发展对社会的关注以及对同伴的关爱。每个人都有关注他人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需要反复操练,否则其发展就会受阻。
一个完全被忽视、被厌恶和被抛弃的儿童,很有可能只会无视合作的意义;他为人孤僻,无法与人交流,全然不顾一切有助于他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活动。然而,如前所述,这种儿童难免会走向堕落。儿童一旦度过了婴儿期,就足以证明他已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关爱。因此,我们这里讨论的不是完全被忽视的儿童,我们考虑的儿童仅是比平常儿童得到较少的关爱,或是仅在某些方面被忽视。总之,我们只需这样解释:被冷落的儿童没有可信赖之人。让人深感痛心的是,我们文明中许多的人生败将,要么是孤儿要么是私生子女。总体上而言,我们不得不将这些儿童纳入被冷落的儿童之列。
这三种情形——生理缺陷、被娇宠、被冷落——都严重地挑战了当事人对人生意义的正确诠释,处于这些情形之下的儿童应对问题的方式几乎一直需要加以纠正。他们必须得到帮助,重获更好的生命的意义。假如我们确实关注这些事情——也就是说,我们对他们真有兴趣,并对此有所思考——我们就会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中发现他们的人生意义。
注:本文摘自 《自卑与超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870-1937)
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个体心理学创始人,与弗洛伊德、荣格并称为心理学的三大奠基人。一战后,他开始进行儿童心理学研究,指出成长期儿童经历的重要性,早期记忆是影响一个人的重要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