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个中埃联合考古项目孟图神庙遗址全体考古人员合照
2019年1月14日星期一
“幸福的家庭大抵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在他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开篇就说出了这句为太多后人熟记的名言。今天想套用这句名言却不是说家庭,而是说我们的考古工作。每天的工作大体相似,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刺激,每天遇到宝贝,每天面临危险,每天都是悬疑。但每位考古人心中的目标却并不都完全相同。先不说我的目标,首先必须记录下的是大家共同的目标是什么。这个目标宏大而具体——弄清孟图神庙群遗址的一切。它的起始、它的历史、它的变迁、它的不同时代的面貌。因此,需要对整个遗址区进行全面的考察、挖掘、恢复及“重建”。当然,重建只能是模拟,可能是电脑里的重建,也可能是部分的修复,像有些国家的考古队做的那样,根据考古成果将倒塌的神庙重建起来,残石断柱碎片镶嵌到应该在的墙壁或石柱上。我们的考古队是头一年来,第一季的工作只能是清理场地,将杂草与浮土运走。在埃及考古,每年都要埃及文物部的批复。每年批复的内容都有限定,本季的工作批复就仅限于清理,以70年前法国考古面为限。埃及各层官员会经常来检查,即使再好奇,再冲动,也不敢超越批准范围进一步挖掘。然而,清理过程中遇到的太多的疑问,已经积攒下我们足够的对未来工作的想象与探知欲望,下一季的工作定能做出令人兴奋的成果。
尽管有批复的限制,惊奇的发现也时有发生。且不说神庙东南角处几块石头围着的两只陶瓮状之地是什么时候建造,又是什么用途,单就随手拾起的石片就大有内容可看。文先生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不大,大约五厘米见方,砂岩,细看,似有人为刻过的痕迹。我反过来看了看,发现是古埃及瓦司权杖浮雕的底部。其上一定是个长长的杆子,杆头是塞特神头像造型。这是古埃及神手里经常拿着的器物,代表着占领与繁荣。别看它很小,放在博物馆就是一件文物。此类的文物地面上还有零星散落,初看上去与普通的碎石头并无差别,需要留意才能发现其上的玄妙。
▲大英博物馆藏瓦司权杖的头部
▲随手捡起的一块石头,似有人为刻过的痕迹,是古埃及瓦司权杖浮雕的底部
▲神庙东南角处几块石头围着的两只陶瓮状之地
▲大都会博物馆藏木质的瓦司
因为明天高先生就要回国了,上午全体人员拍张合照。照完看照片才知道,埃及方面除了学者和管理者之外,仅工人就有五十人之多。中国与埃及联合项目,不仅为埃及考古研究文物保护做着努力,对埃及人的就业亦有贡献。饭后照例一处处拍摄地表遗存,今天的工作集中在孟图神庙主庙的拍照上。神庙主庙的墙壁大多已经倒塌,其中的柱子也多不知去向。但地基还在,有些时期(毕竟经历过上千年的修建与重建)的地面仍留在了原处。地面上的神庙基础不能说完好无损,至少可以说基础还在。打算整个主庙从外到内拍照一遍,特别是有铭文的地方按序列一张张地拍,以便回去整理翻译研究。
开始拍照之前,先在上面走一圈确定从哪里开始合适。在断墙上走的时候看到许多古埃及建筑工匠们留下的痕迹,凿出的充当墨线的点线,切石的楔洞,特别有趣的是连接石头的燕尾榫,让我若有所思。一层层石头垒砌起来的神庙高墙,如何让石头与石头的接缝不因任何力量而错位甚至坍塌,而是像一块石头一样牢固,这个燕尾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将两块石头接缝处凿出个骑缝燕尾型榫,然后制作个领结型木楔砸进去,两块石头就连接成了一块,牢不可分。足够聪明的古埃及工匠!
▲如何让石头与石头的接缝不因任何力量而错位甚至坍塌,而是像一块石头一样牢固,燕尾榫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吸引我的并非古埃及工匠的技艺和聪明,而是这个燕尾榫让我想到了古埃及圣书体文字的一个字符(图1)。学过中埃及语(中埃及语是学习古代埃及语的基础,因为中王国时期存留文体最为丰富,语言现象反映全面)的人都知道,这个符号读作“拆斯”,意为“结合”。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很好理解,六书中的会意字。然而,所有埃及学家都遵从的伽丁内尔的埃及圣书体文字字符表中却将这个字符放在了“王冠、服饰、法杖等”字符组中。对于这个符号的解说亦为 “带结”(girdle knot)。这个符号的确与带结有点像,其会意的方向也与结合相符,但仔细观察古埃及浮雕与壁画上的人物,发现他们的带结两端多呈下垂貌,而不是像领结一样的形状。而建筑工匠们用的这个燕尾榫却正和这个符号一模一样,且其会意亦与结合、联合相符。我要写一篇小文与其他埃及学家讨论,也许我的想法是对的。
▲图1
主庙的修建显然是经历了历史变迁的,神庙的格局变化痕迹明显。墙外有墙,遮蔽了旧时墙壁上的铭文与浮雕。地上有地,铺垫上祖辈神庙墙壁的石头。地面下面的地基常有带铭文浮雕的石头横七竖八地被垫在下面。如欲弄清其历史的变迁,就需将有些石头吊起,将下面的石头取出进行整理和拼接。这个工程量会非常之大,这一考古季是无法实现了。
晚饭的话题是与高先生话别,虽然明天他还要上工,因为他的航班是晚上的。
2019年1月15日星期二
今天的工作已近本季尾声,浮土与野草的清理只剩下将土运走了。埃及工人们的工作很卖力,工头跟我说:他过去跟法国考古队干活,人手比这次多一倍还要多,一个月没干完。而中国考古队所用时间很短,却把这么大的工作量完成了。不知道他是赞赏中国人的务实呢,还是迂回赞美他们自己的能干呢。埃及人不怕脏,且很专业,他们大多都是靠考古挖掘生存的。但老板不在也一样会磨洋工,中国学者的专注与效率观念应该是做得快的重要原因。埃及人说中国人最有效率,比较的对象大多为欧洲各国的考古队。地中海勾连起世界上最早的人类文明,新月形沃土于地中海东岸将两河流域与埃及融为一体。后来的希腊罗马继续其世界文明中心的地位。然而,多年与地中海沿岸国家学者打交道的经验告诉我,这些民族都很会享受生活,甚至在我们东方人眼里有些懒惰。但我不敢说地中海孕育了文明,也孕育了懒散。
有一点考古知识的人都知道一个考古术语——探方,特别是田野考古。在一般人心中,还没有拉线划格,真正的考古工作就还不算开始。尽管我们第一期的工作是地面清理,但试挖的探方还是确定了几个。但我们不能深挖,仅限于挖到70年前法国人的工作面。70年对于古代埃及久远的历史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法国人的痕迹也只具挖掘开始的参考价值。然而,时间虽近亦是历史。这让我突然想到了古埃及神庙墙壁上很多地方刻下的希腊、拉丁甚至阿拉伯文的涂鸦,一边为古埃及文物遭到亵渎而惋惜,一边又为这些涂鸦透露出来的历史信息而庆幸。没有这些乱写乱画,我们怎么知道千年前埃及就已经是文明世界的一个游览热点呢?这些涂鸦已经成为文物遗址历史中的一部分,是不可以随便清理掉的。
▲尽管第一期的工作是地面清理,但试挖的探方还是确定了几个
于是想到了若干年前古埃及神庙“×××到此一游”的中国小孩儿的涂鸦引起的轩然大波,谴责声、追讨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人肉”了这个孩子。这是时代的进步,文物保护意识的提高。可我们有谁知道众多古埃及神庙中的拉丁文是哪位罗马人留下的痕迹吗?这些涂鸦者无论是他还是她,被罗马全社会谴责过吗?历史上没有记载,我们也无从知道。可以想象,那个时候这些能够去埃及的人恐怕也是罗马人中的少数,多半不是来自社会的下层。涂鸦完毕回到罗马,他或她会吹嘘此事:我将随古埃及神庙的屹立而永恒!果不其然,他(她)们的文字永恒了。永恒的方式不止一端,可以攻城略地,可以著书立说,但两者皆无法实现,就只留“到此一游”一途了。与永恒相关联,伴永恒而传世。可也得生逢其时,否则就只落得人人喊打了。当然,只要有本事将“×××到此一游”不被人抹掉,千年之后必成文物的一部分,时间往往比声势更有力量。法国人70年前做了什么,现在由我们来记录。希望我们今天的考古工作不是由后人来揭秘,而是正大堂皇地公之于世。
高先生回去了,先从卢克索机场登机飞往开罗,然后从开罗出境飞回北京。担心一件事情,出境会遇到麻烦。因为高先生为了方便,来埃及用的是因私护照,落地签证。而落地签时间是一个月,高先生已经超过了这个期限。但后来传来消息,埃及海关根本就没管签证的实效。穷困的埃及啊,只要有人去旅游为其带来收入,滞留多几天还值得计较吗?
2019年1月16日星期三
拉土,装车,运走。这两天的工作有些乏味。
3D建模还没有开始,拍照工作恐怕需要一些时间。考古的拍照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间的,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不同,照片的清晰程度会受到很大影响。3D建模对于我这个并不是专门搞考古的学者来说还有些新奇,如何调试相机,如何确定三个平面的拍摄角度及坐标,最后又是如何在电脑上生成,都很好奇。但是,孟图神庙的3D建模工作另有人做,我还是考察我的神庙各处留下的铭文吧。
神庙主庙中间的建筑保存得相对较好,应该是第十八王朝阿蒙霍泰普三世的建筑,主庙神殿四周墙上与门柱上的铭文中都有阿蒙霍泰普三世的登基名内卜玛阿特拉(图2)。今天仔细查看了一下阿蒙霍泰普三世神庙围墙上的一圈文字,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神庙上的文字文体相同,除了法老的名字不同,祭拜的神祇不同之外,其他语句大多雷同。这并不奇怪,庄重的文字不能乱写。
▲图2
▲神庙主庙中间的建筑保存得相对较好
文字从正中分开左右刻写,左侧文字从右向左刻写,右侧文字从左向右刻写。中间分离标志一般为一个(图3)“昂赫”(生命),这是神赋予万物的东西,所以在出现神的身影的时候,大多数神会手执生命之符。神旁出现的文字也必有一句经典“台词”——(图4)“赋予生命”。但此处是否也以这个生命符号为界将两侧对称的文字分开却不得而知,因为正中之处恰巧被凿掉了,在墙上凿出一个1米左右宽、80公分左右深的规整凹陷,大概是后来修建神庙者在此镶嵌一根方形立柱所凿。敬神的文字大抵都是相似的,此处却有不同之处。左半侧的文字中居然读到这样一句话:“金荷鲁斯神,势之大者,亚洲人之打击者,……光之主,像阿吞神之脸,(爱琴)主导之悦者……”这样的文字在埃及的神庙中并不多见,除了阿蒙霍泰普三世的儿子,宗教改革家埃赫那吞,其他法老无人这么崇拜阿吞。由此亦可见埃赫那吞的宗教改革并不突然,他的父亲就已经是阿吞神的崇拜者了,只是没像其子改名、迁都、独崇阿吞走得那么远而已。
▲图3
▲图4
其实阿蒙霍泰普三世崇拜阿吞神不唯此一证据,从他的称号中就可以看出。阿蒙霍泰普三世称号不少,但其中有一个称号被频频使用,即阿吞侪佷(Atentjehen)“阿吞神的光芒”。为什么阿蒙霍泰普三世与四世这么崇拜阿吞神,甚至不惜公然与新王国的主神阿蒙神为敌呢?猜想有很多,实证有难度。但还是那句话,对于一个真正的学者,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有点像一个很熟悉的广告词: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这个问题留给我的学生们吧。嘿嘿。
另一处有趣的地方仍在凹陷凿缺的左侧。在中间凹陷凿缺与左侧墙角之间,还有一处遭到后人破坏,在铭文上打磨出一块浮雕“石碑”。此“石碑”雕刻书写得并不完美,不像阿蒙霍泰普三世文字刻写得那么深切漂亮,对比而言,只是非常浅的匆忙之作。其让人觉得有趣之处并不是浮雕上还保留下了些许的颜色,而是在完好的神庙墙壁上生凿出一块“石碑”的是何许人也。法老的神庙,神圣之地,不可以亵渎,敢在此地雕凿者绝非等闲之辈。既非等闲之辈,就有能力自己建造神庙,或者至少篡用神庙,将别的法老修建的神庙中的法老名字凿掉刻上自己的名字。但此处的情况显然都不是,矛盾的地方在于这位“破坏者”既有篡用破坏的身份又无叱咤风云的能力。这位“破坏者”是谁呢?
王名虽不清晰,字迹尚可辨认。“中王座之主,拉美西斯;普塔赫神所选定者,曼玛阿特拉”——简单地说,就是拉美西斯十一世,古代埃及历史上最后一位叫拉美西斯的法老。确定了这个尴尬人物的真身,一切矛盾之处就都迎刃而解了。拉美西斯十一世,二十王朝的最后一位法老,也是古埃及帝国时代新王国的最后一位法老,古埃及的辉煌终结于此人。末代法老的统治往往都显得有些悲壮,但拉美西斯十一世的统治却在悲壮的画布上涂上了一抹喜剧的色彩。作为法老统治得好好的,不料首都底比斯的阿蒙神大祭司阿蒙霍泰普开始不服法老管,居然与法老拉美西斯十一世平起平坐。拉美西斯十一世忍无可忍,急调库什总督匹内赫西回来镇压。但拉氏万没想到的是,阿蒙霍泰普虽被匹内赫西成功制裁,这位库什总督完成法老任务后却不想离开,取而代之,自己变成了阿蒙神主祭司。法老的权威仍然是个问题,待匹内赫西大权在握一段时间之后,下一任库什总督匹昂赫率军杀将回来,“密会”了匹内赫西。结果是匹昂赫成了下一任的底比斯阿蒙神大祭司。这一切都是在拉美西斯十一世励志政治改革的十九年发生的,结局是埃及的中央集权终结,第三中间期的分裂重现。拉美西斯十一世的这个政治改革就是人们常说的古代埃及历史上的 “复兴”(Wehem-mesut)。这 个 改 革 简单地说就是分权,由过去法老一人独大变成行政权、神权与象征权力的三权分立。改革自然是失败了,没能振兴埃及,反而让埃及每况愈下,直至文明的最终衰亡。这件事让我们深思,任何判断都需三思而后行。当然,拉美西斯十一世的分权也许并非他的本意,另两个势力已经崛起而法老又无力控制的时候,承认现实可能比被人废除更明智,至少保有了自己的象征地位。
2019年1月17日星期四
高先生离开埃及,让我们的餐桌每天出现的一个小问题解决了。正像我来的时候打破了他们四个人两刀即可将一个煎蛋平分的格局一样,高先生走了,煎蛋的平分问题再次回复到两刀的简易。尤其是每天早晨起来上工之前享受笑冰“大厨”的煎蛋的时候,每每谈起这个话题。不过本来五个人对于这样大的一个遗址的挖掘来说就人员稀少,希望下个季节我们能来更多的人。当然偶数最好,免得再次面对平分煎蛋的“困扰”。
每天回到住处的时光都是在看闲书与铭文翻译的悠闲中度过的。铭文翻译需要看白天拍的照片,电脑用不了,只能用照相机的显示屏幕。有些文字看不清需要放大,相机就显得非常笨拙。于是决定轻轻松松地做,眼睛累了就改看闲书。鉴于经常出差带好几本书却总也看不了几页的经验,这次来埃及考古只带了一本书,与古埃及有关,却不涉及孟图神庙的考古:Eden in Egypt:Adam and Eve were Pharaoh Akhenaton and Queen Nereriti(《埃及伊甸园》)。这是一本奇书,还是一本有技术含量的奇书。看一下书的副标题就会知道它奇在哪里,“亚当和夏娃是法老埃赫那吞与王后内弗尔提提”。无论读没读过《圣经》,大概都熟知亚当夏娃的故事。《圣经·旧约》中说,神用五天时间创造了天地万物,第六天创造了亚当。看到亚当过于孤单,又抽取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并让他们结为夫妻,生活在伊甸园里。每个文明的历史都是由神迹时代演进到人的历史的,我们的三皇五帝就是这个演进过渡时代的传说,亚当夏娃的故事亦非真实的历史记载。但我们也都熟悉一句妇孺皆知的道理——无风不起浪。伊甸园、大洪水、诺亚方舟,很多传说在别的文明之初的传说中都能找到类似的版本,这不能不让人猜想其背后的真实背景。然而,伊甸园真的在埃及吗?亚当夏娃真的是埃及第十八王朝的那位废除诸神独尊阿吞神的宗教改革家吗?中国人迷信理论,其实所有的理论都是合于逻辑的猜想。因此理论距真理还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就是实验验证。亚当夏娃果真源出埃及吗?既然是猜想,源出哪里都行,说他们诞生于上海都毫无问题,问题是如何让其诞生的故事与上海相关联,又能让这一关联符合逻辑。这就需要理论的提出者有很深的功力了。
正是在这一点上,《埃及伊甸园》的作者拉尔夫·埃利斯(Ralph Ellis)显示了很强的技术含量。首先他将希伯来《圣经·旧约》中的创世故事一字一句地与古埃及语词汇相比较,结果令人吃惊。《圣经·旧约》居然来源于古埃及神话!创世纪、伊甸园、夏娃、禁果、诺亚方舟、巴别塔……每一章都字字有出处,句句藏来历。这就是技术含量,即使是胡说八道都能有根有据,且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拉尔夫·埃利斯至少懂希伯来语和古埃及语,这也是他出版了这么多作品(《创世纪:法老的王表》《暴风雨与出埃及记》《所罗门:埃及的法老》《斯歌溚:埃及王后》《从克里奥帕特拉到耶稣》《耶稣王》等)又都畅销的原因吧。吹牛都需要点儿底气啊!
闲书不提,还是记录一下今天的奇遇吧。上午刚吃过“埃及早饭”,大家就开始各自忙起自己的事情了,工棚里只剩我一个人。本想喝完水就去对面高耸的庙门那儿拍照,却看到埃及方面专门为项目做3D建模的被称作“标子”的马赫穆德急匆匆从临时办公室方向走来,问我桌子上的相机是不是埃方负责铭文等整理工作的穆斯塔法的相机,然后取了相机又急匆匆地离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没有去问。过一会儿慧奇过来问我是否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蝎子,这时明白了为什么“标子”匆匆来取相机。蝎子在埃及很有名,因为五千年前就有以蝎子为号的埃及人雄霸一方并留下不止一件文物,这就是人们都知道的蝎子王。我说没看,慧奇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当然要看。虽然蝎子在埃及很有名,但在埃及这么多年,来埃及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蝎子。我过去的时候,蝎子已经在简易办公室的门口了,听工人们说是挖沟的时候发现的。这只蝎子个头真的不小,大大的肚子似乎有了身孕。尾刺高高竖起,随时准备攻击进犯者的架势。最逗的是,马赫穆德不仅对着这只蝎子一顿猛拍,还回到办公室在电脑里给这只蝎子3D建模合成一张全方位没死角的图像。考古人玩都带有专业的特点!
▲简易办公室门口巨大的蝎子
2019年1月18日星期五
又一个周末,又到了可以不去工地而去考察神庙的时间,今天去的伊斯那(Esna)神庙。每到周五我们都可以睡个懒觉,七八点钟起来即可。“贾大厨”不行,他得早起给大家做早餐。尽管如此,他七点多起来也仍然是晚起了。
九点钟从住地出发,一路向南驶去。路上埃及司机突然从小巴车中控表盘下的小盒子里取出个铜币让大家看,希望我们告诉他这枚铜币的年代。铜币的一面已经基本看不出图案,另一面是一只鹰。理性告诉我,埃及的铜币不会早于第三十王朝末,因为古代埃及三千年历史一直是计划经济,物物交换,没有货币。虽然不清晰,但仔细观察,其上的文字居然尚可读出。判断没错,希腊字符隐约可辨出托勒密的字样。多亏学了几年科普特语,不然就只能在埃及人面前认栽了。就像常在国内出现的情形一样,在外读书的学子博士毕业回乡看望父母,全村老少都来观看,常有村里的老先生拿出一个偏僻的汉字问博士怎么读。我们知道,别说《康熙字典》补遗中的汉字,就是正文的四万七千多字又有多少人能认全呢?然而,村人想,你是博士,大学问家,字都认不全,一定是假的。殊不知博士其实是窄士,且不说博士各有所学的不同方向,就是位语言文字学的博士亦未必专攻文字。然而,家乡人不管也无暇管这么多,只待你认不出老先生的字,立马对你不屑一顾。你懂得多少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如何熟读乔姆斯基的著作全不管用。好在我学过几年科普特语,希腊语字母还是能拼读的。窃笑!
▲埃及司机的铜币
伊斯那神庙很震撼,但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么高大的一座神庙如果不是后人发掘保护几乎绝大部分都已经埋在地下了。因为就在现代居民区,居民二层楼上就几乎可以看到神庙的房顶。历史是个巨大的堆积层,这可能就是能对考古学作出的一个最为简洁的概括吧。
▲在现代居民区的二层楼上就几乎可以看到神庙的房顶
2019年1月19日星期六
考古就是这样的生活,没有休息,没有停歇。今天是周六,新一周的工作又开始了。其实,第一季的清理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杂草与浮土的拉走也接近尾声,接下来是做最后的检查,以便在此基础上规划下一季的工作。明天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社科院考古所的前所长,社科院外国考古中心主任,学部委员王巍与考古所的李新伟研究员将到达,考察这里的工作进度。这个时间正好,一个阶段的结束,商讨下一步的工作。
每一日的笔记除了每日所做所思的流水账之外,就是整理翻译神庙上的铭文了。但由于考古协议限制,翻译的内容与所思所想又无法公开,甚是无趣。但有些事件却值得一书。今天值得一记的是神庙主庙东侧一角的一块石头的垫起。这块石头一直躺在那里的杂草丛中,每天查看主庙墙壁上的铭文都从其左右经过,没太留意。但今天我们几个人过来的时候却注意到这块石头下方的土有些潮湿,于是警觉起来。土壤的潮湿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会对石头造成侵害,时间一久有可能其上的铭文就会变得不再可读。于是决定挽救。这是一块不小的石头,一根70厘米左右见方的石柱,长约2.5米。这样的石柱在古埃及的建筑中不算一块大的石柱,但我们试图用手推动它时却发现非常之重。虽然两侧的铭文都还清晰,但底面是否像上面一样是一面没有铭文的“白脸”却无法知道,只有将石柱抬起才能看到底下的情况。
▲神庙主庙东侧一角的一根70厘米见方、2.5米长的石柱
我们讨论了两套方案,一是将石柱挪走到别处,比如放在靠近南侧泥砖墙的新修的马斯塔巴(石台)上,但这个方案马上被否决了。文物的位置异常重要,挪动了就破坏了原有的很多信息。二是不挪动石柱,将石柱在原地垫起。但是,这么重的一块石柱垫起来需要点设备,不然有些困难。动用设备手续比较麻烦,时间亦会久拖,我有些犯愁。还是考古学者有办法,笑冰直接喊来埃及的工头,把这块石柱垫起的想法跟他一说,他马上调来几个埃及工人,几人拿来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杠。简单清理查看一下石碑上下的情况之后,这些工人居然连挖带垫并用木杠垫着垫枕木板一下将沉重的石柱翘起。一个多小时完工,石柱被垫起来十多公分高。居然这么简单!看来我们学者把事情想复杂了。这让我想到人们常谈金字塔建筑的令现代人不解之谜。四千多年前,根本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巨大的石块是如何修建起来变成如此完美的金字塔的?对于埃及学者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每一座金字塔的石头来源,即采石场,运输的线路,以及修建的方法都早已考察清楚,不再是谜。但许多人仍然不相信学者的解说,可见都把问题想复杂了。实践出真知,干起来有时候比坐着想更容易接近真相。
▲十分专业的埃及考古工人
2019年1月20日星期日
照常上工,下午照常翻译铭文。铭文翻译最棘手的是文字损坏严重的地方,似隐似现,琢磨不定,费尽思量仍拿不准。时间就是这样将历史真相一点点打磨毁灭的。
晚上王巍到,共享埃及大厨的晚餐。
2019年1月21日星期一
今天最后一天上工。因为要起早去拍照用以3D建模,这两天我们起来吃饭的时候文先生已经在工地开工拍照了,三人的早餐仍是个不好分煎蛋的组合。今天比较特殊,因为大头王巍和李新伟驾到,我们吃完饭不是直接前往遗址工地,而是前往酒店接上两位大员然后一同前往孟图神庙遗址工地。最后一天的工作是陪同两位领导全面考察遗址及工作进展,梳理头绪,确定下一季的计划。
明天早上四点半就要出发前往卢克索机场乘机飞往开罗,这一季在埃及的考古工作就告一段落了。卢克索本来有飞机直飞回国,飞往上海,三年前来参加国际考古队的考古我就是从上海直飞卢克索的。但我还不能离开埃及。他们几个要整理一下工作,接待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之后还要飞往开罗去与埃及文物部谈下一季的工作。而我则不得不飞往开罗见几位国内过来的朋友。
经过这么多次告别埃及,这一次没那么恋恋不舍。但这一次短短的经历每天的内容都深深印在了脑子里。并不是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但每天都有新的思考。这些新的思考有的以文物的形式展现,有的以历史线索的形式沉淀,闭上眼睛,数千年前的一幕幕历史场景就从脑海里的屏幕上由虚幻到真切徐徐展开。考古人可以不去影院,考古人脑海里的电影绝不比大片逊色。
后记
考古日记整理完,发现挂一漏万,所见未能尽展,所思无法都说,所拍更不得不将最精彩之处隐藏。待以后可以公开细节的时候再将遗憾补救吧,下季还会有考古日记,到时再见吧!(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埃及考古日记(上)》)
点击查看:《埃及考古日记(上)》
作者:李晓东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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