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学人访谈录】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爱丽丝·凯斯勒-哈里斯:
专业研究可以为谈论公共事务提供合法性(之一)
本报记者 李纯一
◆爱丽丝·凯斯勒-哈里斯是第一位将劳工史与妇女史研究有机结合的美国历史学家,也由此改变了这两个领域。作为1960年代的新左派历史学家,她对现如今美国左派知识分子在达成共识、影响舆论等方面的能力却感到不甚乐观。不久前,凯斯勒-哈里斯教授在访问上海之际,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刊《文汇报》2012.09.24
“为什么不呢?”听到我哇地一叹——看到她撩起权作护栏、以示此处尚不营业的绳子,轻快地钻过去的时候——爱丽丝回过头来狡黠一笑,“这边比较安静!”
小小打破一下规矩,现在我们坐在不开灯的咖啡厅里。爱丽丝·凯斯勒-哈里斯在上海的行程中,有一场演讲是介绍她的新著、也是她的第一本人物传记,讲述特立独行、不好相处、也从不对摇摆的政治风气妥协的美国左翼女剧作家丽莲·海尔曼充满争议的一生(A Difficult Woman: the challenging life and times of Lillian Hellman)。选择海尔曼这个“邪恶”、“记仇”、“自恨的犹太人”、“至多二流的剧作家”,在爱丽丝的历史学家同行眼里,也是个打破常规之举,甚至连陌生听众知道她的写作计划之后也急急发来电邮:“可千万别碰她!”
爱丽丝坚持的理由是,海尔曼尽情尽力的一生可说是20世纪许多重大矛盾和冲突的戏剧性展现,因而写作过程更像是在探索历史、而不只是撰写人物传记——她用矛盾的主题、而非编年顺序来描绘海尔曼,如“作为道德家的作家”、“公开的共产主义者”、“自力更生的女人”,以凸显海尔曼这一代人的道德、政治和个性的矛盾困境。
爱丽丝·凯斯勒-哈里斯(Alice Kessler-Harris)1941年出生于英国莱斯特,祖上来自匈牙利和捷克。1961年她毕业于美国马里兰州的古彻学院(Goucher College),一位老师鼓励她从事历史研究,后来,她在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获得历史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她撰写、编辑有十数本著作,其中《出去工作:美国工薪妇女的历史》(Out to Work: A History of Wage-Earning Women in the United States,1982)和《对平等的追求:20世纪美国的女性、男性和对经济公民权的追寻》(In Pursuit of Equity: Women, Men and the Quest for Economic Citizenship in 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2001)都获得多个学术著作奖项。现在,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美国史以及妇女和性别研究中心的教授。她是第一位将劳工史与妇女史研究有机结合的美国历史学家,也由此改变了这两个领域。2011—2012年,她担任美国历史学家组织(OAH)的主席。不久前,凯斯勒-哈里斯教授在访问上海之际,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文汇报:60年前的1952年,正当时的《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杂志举办了一次研讨会,题目是“我们的国家与我们的文化”,以“考察美国知识分子是如何用新方式去看待美国及其体制的”。而在两年前,《异议》(Dissent)杂志也邀请美国的知识分子做过类似的研讨,您本人参加了后一次研讨。时隔半个多世纪的两次研讨,有哪些不同的特点?
AKH:我想,这两次讨论最大的区别在于,1952年的讨论发生在麦卡锡主义盛行时期的美国,当时知识分子群体对共产主义的看法存在巨大的分歧。而第二次讨论时不再如此,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也都认同说,左派的特点是在于对社会公正有着更宏观的认识,能够洞察到美国社会中更重要的价值。
文汇报:托尼·朱特(Tony Judt)在《责任的重负》一书中曾经说:“在20世纪50年代期间,文学知识分子逐步为社会科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所取代,但是,公共对话的质量却没有明显的提高。”您同意他的说法吗?这样的现象在同时代的美国是否也出现了?
AKH:在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他的讲法。1950年代的美国确实是社会科学家当道,他们试图梳理随着大众消费经济的兴起,美国社会中正在出现的问题。社会科学家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美国人正变得太过一致,彼此之间太过相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公分母”是物质拥有——希望让每个人都有更大的物质利益,有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而不是理念思想,也不是让美国成为一个有理念的国度的热望。对1950年代的社会科学家来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大众消费会如何影响美国人的价值观,这是不是意味着美国人会忽略他们关爱彼此的传统,等等。
实际上,1960年代时,社会科学家担心的问题已经发生了——年轻人走上街头,他们对当时所发生的事感到愤怒。他们抱怨美国变得太过物质主义、太关心生活标准,而对社会责任、对关爱彼此、对我们现在所说的环境等等问题和价值都显得有些漠然。
文汇报:于是在这群年轻人中就出现了许多社会科学家。
AKH:或许应该说,这些社会科学家还算年轻吧。其中最有影响的,像怀特·米尔斯(C. Wright Mills),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大卫·里斯曼(David Riesman)和内森·格雷泽(Nathan Glazer)那时候都已近中年。他们以及其他一些更年轻的社会科学家在数年后都颇具影响力,比方说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以及更多是作为一个社会理论家而非社会科学家的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还有诺曼·布朗(Norman O. Brown)等等。
文汇报:您提到经济学家。是不是可以认为:最近一二十年有这样一个趋势,即经济学家正在取代其他社会科学家在媒体上发声。比方说,现在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在《纽约时报》上的一篇短评,其影响似乎要比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一篇文章大得多。
AKH:我想可能确实是这样。但是,把文学理论家和社会科学家相提并论,在美国可能不如在欧洲那样行得通。因为美国的文学理论家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在公共领域的发声一直都比社会科学家要微弱得多。美国文学界的领袖人物,很大程度上也只是通过像《党派评论》这样的杂志,拥有一批为数有限的读者。像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这样的重要人物在1960到1970年代都很有影响,然而他的读者群也很小,基本上也就是其他知识分子。1963年创办的《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代表了更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主要是文学知识分子。不过我们有时候还是会开玩笑说,这是多么近亲繁殖的一个群体呵,简直就是《纽约互评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Each Other)。
相反,社会科学家试图同更广大的读者讲话,就像现在的克鲁格曼,或者当年的加尔布雷思那样,还有像经济学家罗伯特·海尔布罗纳(Robert Heilbroner)也是。这一群体活跃于1950年代的美国,到1960年代以及1970年代早期仍具有影响,但是在1970年代后期,开始渐渐失去公共话语权,而被新的声音所取代——他们通过《时代》周刊、《大西洋月刊》这样的大众杂志来发声,而文学团体从来不具有这样的影响力。我是这么认为的。
文汇报:那么经济学家是报纸专栏的常客咯?
AKH:也并不总是这样的。其实,能在报纸上开专栏也是相对新近才有的。克鲁格曼在这方面的作用很不寻常,他现在的角色也是对他个人思想发展的一种致敬。克鲁格曼在他年轻时候,也即六七十年代时,还是一个相当保守的经济学家,并不热衷于在公共领域发声,只是在最近20年,他开始拒绝保守派经济学的陈词滥调,成为一名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
我想,经济学家对美国社会的影响很可能源于1970年代。回过头来看,1960年代的社会科学家们,不只是经济学家们,都因为担当美国社会的批评者而具有广大的影响力。而1970年代末期,右翼接手了批评的权力,新保守主义运动发展起来。一开始,是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想要说服广大公众,不经管制的自由市场好处多多。他用了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口号“自由选择”,他认为美国的繁荣、经济活力及其关心照顾公民、提升生活水准的能力等等,取决于市场自由。这种理念和二战后美国公众达成的共识大相径庭——战后早期那些年,绝大多数美国人相信,市场需要被有效地约束,政府干预是必需,这样普通人才能够有机会获得足够的收入、参与民主社会的运作,并且国家应该照顾关爱穷人、老人和孩子。而新保守主义则是持相反的论点。然后他们占了上风,当然现在成为美国的主导理论了。
文汇报:这于是变成为新的共识了。
AKH:是的,这变成了新的共识。旧的共识——我们可以笼统地称之为福利资本主义——已经崩塌。随着1980年代早期里根当选总统,新共识获得确立。许多或者说大部分美国人现在都相信,市场只有在政府影响或干预之外运作,才能让美国人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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