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 | 解读《鸠摩罗什传》:兼谈中国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与史学
(五)
五、鸠摩罗什与中亚的佛教僧团
慧皎的传记对鸠摩罗什之宗教传承谱系的介绍比所有其他在他笔下出现的域外僧人都要详尽。他写的传记中包括像卑摩罗叉(Vimalāk?a 无垢眼)这样做过鸠摩罗什老师的人物和诸多后来到长安和罗什合作的域外僧人,使得鸠摩罗什的佛教背景显得更为可信。而在这些叙述中,有一个透露出来的层面没有引起现代研究者足够的重视,但这个层面却对我们了解当时佛教世界的历史现状以及当时中土僧人对这种现状的把握很有帮助。那就是鸠摩罗什和中亚佛教僧团之间的复杂情结。从历史上看,鸠摩罗什当然是在一个部派佛教、尤其是说一切有部占绝对主导地位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来自于有部的教育可以说是名门正派。相比之下,他所接受的大乘学说倒有点“教外别传”的味道。中古佛教僧侣史家,包括慧皎在内,都很正确地指出:鸠摩罗什出身的龟兹国,流行的一直是说一切有部的教义;而在罽宾,说一切有部的教义更是居于正统(Orthodoxy)。[44]慧皎特别提到说,罗什在六岁时(即在龟兹出家前)所学习的第一部佛教的经典就是说一切有部大师迦旃延子(Kātyāyanīputra)的《毘昙》——即《阿毗达磨发智论》(J?ānaprasthāna)。[45]尽管现代的研究者总是强调鸠摩罗什和龟兹的关联,但僧祐慧皎这些给他写传的中古僧人却很明白地说:在佛学上对罗什影响最多,渊源最深的,其实是罽宾说一切有部的僧团。正是在罽宾,他遇到了大师盘头达多(Bandhudatta),从而在其指导下学习了说一切有部的三藏。他在长安的最后岁月里,从罽宾说一切有部出身的不少僧人都参加了他的译场,与他合力翻译出各种经文。这些僧人包括了弗若多罗(Pu?yatāra 功德华),昙摩流支(Dharmaruci 法乐),卑摩罗叉,佛陀耶舍,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 觉贤或佛贤),以及昙摩耶舍(Dharmaya?as 法明)。[46]所以鸠摩罗什与说一切有部之间的紧密联系可以说是他宗教生活的主要方面之一。他和有部的关系,其实不仅是在知识的层面,更在宗教实践的层面。也就是说,对于鸠摩罗什来说,有部的僧团就是佛教生活方式的具体显现。即便他日后信奉大乘特别是中观的学说,以有部为代表的这种寺院主义和经院哲学的组合是鸠摩罗什自身知识系统和心理结构形成的基础。有关部派在佛教寺院主义形成中的主导地位,自从上个世纪前期比利时佛学家瓦莱·普辛(De la Vallée Poussin)洞烛先机以来,已日渐在西方佛教研究界成为主流观点。但在中国国内的佛教研究界,最早对此有真正认识的学者似乎只有王邦维先生一人。[47]而这种认识在我看来对于了解南北朝时代中土佛教的发展非常关键。从下文对罗什传的继续讨论就可以看出,以有部为中心的寺院主义对罗什的心理形成了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使他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
现在我们要提出的问题是,既然受到有部如此的影响,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鸠摩罗什放弃有部的学说呢?对这一点僧祐和慧皎是有解释的。而这种解释正是顺着鸠摩罗什的那个“傲岸出群”的形象而来的。他们笔下的罗什,让人很难想象会是传统教义的一位勤勉追随者。尤其是慧皎给近代读者留下了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罗什之所以全面转向大乘,尤其是龙树的中观学说,就是基于其思想上趋新的结果。他在传记中提到说,罗什离开罽宾后到达了沙勒。尽管那时尚未接触到大乘的空观(?unyatā) 思想,鸠摩罗什就已不再满足已有的佛学知识。从而“多明文辞制作问答等事,又博览四围陀典及五明诸论,阴阳星算,莫不必尽”。这正是转向大乘的心理准备。美国学者简?娜蒂耶(Jan Nattier)在她关于大乘起源的论述中,提出一个观点,认为在中亚佛教僧团的内部,有一些爱好思辨的成员以组成“学习小组”的形式来促进对所谓“大乘”经典的探究。[48]所以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而僧传中对鸠摩罗什之转向大乘教义的描述,似乎正可以支持娜蒂耶的观察。鸠摩罗什在沙勒遇见由旧日的莎车王子转为出家人的兄弟二人,尤其是须立耶苏摩(Sūryasoma)大概就属于这种“专以大乘为化”的“积极分子”[49] 苏摩不但向鸠摩罗什宣讲了大乘经典《阿耨达经》(Anavatapta Sūtra),而且也是最早让他接受大乘空观的人。[50]南北朝的佛教僧人,特别是像慧皎这样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僧人,看来对于当时大小乘关系的认识要比许多现代的佛教研究者在有些层面还更清醒些。他并未因为对大乘义理的至高地位的承认而忽视了寺院主义的种种必要的准则和规范。所以他一方面突出了鸠摩罗什在为大乘教义辩护时所取得的成功,以及中亚的听众对他的仰慕。但另一方面却又通过叙事来不动声色的强调:即使在学理上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不可不满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罗什尽管早已掌握了佛教的大乘真理,但还是必须在二十岁时和普通僧人一样接受具足戒。[51]其实接受具足戒这个细节是可以不放入的,比如僧祐就只字未提。而且和罗什已有的声望相比,这简直微不足道。但是慧皎之所以特意加入这一细节,从他接下来提到的罗什随卑摩罗叉学《十诵律》以及还要努力获得自己的老师对他教义思想方面的认可就可看出是互相联系而包涵意义在内的。也就是说慧皎不愿以牺牲佛教寺院在宗教生活上的权威地位作为歌颂佛门伟人的代价。这足以反映五世纪的中国佛教界已开始形成的一种共识,也就是佛教的寺院组织才是任何一位僧人在宗教上的地位的终极评判者。慧皎在向他读者强调罗什这样能掌握大乘妙义的人也不能抛弃这种制度上的认可的同时,还着力揭示出罗什与中亚及中国那些更广泛的僧团之间的复杂关系。特别是刻画了他的追求佛教真理的强烈意愿和他对赖以成长的佛教僧团在学问交流和感情上的附着之间微妙的心理冲突,从而让读者对于鸠摩罗什在精神方面的成长有一种更直观的认识。[52]下面就让我们来探讨一些具体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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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说一切有部对中古中国佛教的巨大影响在二十世纪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近年来西方对说一切有部之历史与教义思想研究兴趣有复苏的趋势。最近出版的最全面讨论有部文献与思想的英文著作是魏查理(Charles Willemen),巴特·戴森(Bart Dessein)和克莱特·考克斯(Collett Cox):《说一切有部的佛教经院哲学》(Sarvāstivāda Buddhist Scholasticism, Leiden: E. J. Brill, 1998)。
[45]这里我同意诹访义纯的看法,参看其《高僧传》日译本,第284页, 注第22。
[46]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昙摩耶舍到达长安的具体时间,但不少材料说明他极有可能与鸠摩罗什共过事。首先,昙摩耶舍到长安的时间不晚于414年,因为根据《高僧传》中他的传记,在这一年他与昙摩崛多(Dharmagupta 法藏)一起完成了《舍利弗阿毗昙》( ?āriputrābhidharma?astra)的翻译,参看《大正藏》:2059:329c04-8。在僧肇写给刘遗民的一封信中提到,昙摩耶舍在长安的时候,鸠摩罗什还在世,参看《高僧传》卷六,《大正藏》:2059:365b20;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214-215页;鎌田茂雄:《中国佛教史》第三卷, 第12-13页。虽然我们无法确定昙摩耶舍是否直接与鸠摩罗什合作,但那些与他亲近的人,也往往和鸠摩罗关系甚密。例如,给《舍利弗阿毗昙》译本作序的道标,就是鸠摩罗什一位亲密的合作者,当姚兴强迫他和道恒放弃佛教修行还俗时,鸠摩罗什曾经出面替他们表示抗议,参看《高僧传》中道恒的传记,《大正藏》:2059:364c05-365a02。又如昙摩耶舍以前的老师弗若多罗也直接与鸠摩罗什合作过。罽宾来的僧侣似乎都从属于长安一个庞大的域外僧人集团。这一集团还包括那些来自其它地区之宗教团体的人。例如,昙摩崛多就来自印度(见道标给《舍利弗阿毗昙》所写的序,《大正藏》:1548:525b03)。但在与鸠摩罗什有关的中古佛教材料中,只提到了上述僧侣,这一事实也证明罽宾团体与他的生活存在紧密关联。
[47]王邦维对这个问题以及大小乘在寺院组织上的关系作过很有价值的探讨。参见其著作《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的前言第二章(北京:中华书局,1995,第38-114页)
[48]珍?娜提耶:《诸善男子:〈郁伽长者会〉中的菩萨道》,第193-197页。
[49]他和他的兄长两人都放弃了他们的世俗地位,出家为僧。《高僧传》的鸠摩罗什传记并未指明鸠摩罗什与这位王子会面时,是在莎车还是龟兹,但这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根据上下文,这次会面似乎更有可能发生在龟兹。
[50]在编撰于1204年的日本文献《三论祖师伝集》中,须立耶苏摩甚至被列为三论宗最后一位天竺祖师,参看横超慧日等编《総合仏教大辞典》,(京都:法藏馆,1988),第680页下。竺法护(Dharmarak?a)翻译了《阿耨达经》(又称《弘道广显三昧经》)。阿耨达是一位著名龙王的名字,佛陀向其详解了大乘关于空的教义。有趣的是,虽然这部经文据称对鸠摩罗什产生了影响,他却从未重译过该经。
[51]有趣的是,僧祐在鸠摩罗什传记中根本没有提及这一重要细节。慧皎则将它正好安排在鸠摩罗什作为一位佛学大师获得了巨大声誉、并转信大乘教义这一情节后面。
[52]娜蒂耶最近指出:“Hīnayāna”一词是被鸠摩罗什等人译为“小乘” 而非带有攻击性的“劣乘”一词。她推测说这很有可能是因为鸠摩罗什个人出身于说一切有部,所以选择了一个虽然从学理上说不够准确,但却攻击性较小的词来翻译。参阅氏著《诸善男子:〈郁伽长者会〉中的菩萨道》,第173页,注第4。如果她的说法成立的话,对本文的分析显然是大有帮助的。然而,鸠摩罗什并不是第一个使用“小乘”这个译名的,事实上,这个词在更早的译经中就已经出现了,如竺法护翻译的《正法华经》,这就使娜蒂耶的这个推测不太具有说服力。
编辑:李纯一
来源:《中国学术》2006年第23辑,商务印书馆,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