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的葛西纪明出战跳台滑雪男子标准台预赛(图:东方IC)
当葛西纪明走上高台时,已是深夜22时04分了。平昌连续回暖了三天,但这个点的低温和怪风对选手们依旧是一个挑战。
登台前,葛西又专程检查了一下外衣的拉链。来平昌的第一战是10日举行的跳台滑雪男子标准台预赛,直到完赛后经队友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拉紧拉链,就这么飞跃而下。葛西自认是一个仔细之人,平昌首战就出现这样的疏忽,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在今天这场男子个人高台赛预赛中,葛西纪明排名第36位出场,以104.2的得分顺利晋级决赛。看得出他留力了,毕竟最终的名次将由17日的决赛两跳决定。在全部57名选手中,葛西纪明显得很特别,45岁零256天的年龄与被视为高危项目的跳台滑雪运动有些格格不入。不知从哪年起,葛西就习惯了被媒体追问“何时会退役”,总把“年龄不是问题”挂在嘴边的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平昌正在见证他个人的第八次奥运会,这是冬奥会史上的最新纪录。
索契的句号,生活的起点
高台赛是葛西纪明更看重的一战,毕竟来到这个年纪,已经没有精力三线全力作战。相比标准台,高台才是葛西的主项,四年前他在高台个人赛拼下一枚银牌。而这回,在自己的第八次冬奥会中,葛西希望有所不同,因为他确实有了不同之处。
“不同”的起点,是2014年2月15日。
那天,葛西纪明在索契冬奥会登上了高台男子个人赛的领奖台,虽然这只是他唯一一枚个人奖牌,但七届奥运会参赛史足以载入史册。人们惊讶于他对于奥林匹克的执着,北欧人最先赠予他的绰号“传奇”,终于为全世界所明了。
而当时的他,内心却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参加完颁奖礼,回到运动村已是深夜,葛西纪明拨通了留守日本的女友怜奈的电话,“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结婚吧!”求婚如此突然,没有一点准备的怜奈哭出了声,用颤抖的声音答应了。
两天后,葛西率领日本队又夺一枚高台团体赛铜牌。20日,他带着两枚奖牌凯旋,21日赶回故乡北海道下川町调取户籍材料,22日向札幌市中央区政府递交结婚申请……23日,葛西纪明就独自飞往北欧,重新踏上了参赛之路。
这大概就是职业运动员的生活节奏,容不得打乱一点。比赛和训练仍在继续,与以往毫无差别。有了家庭的葛西却说自己变了,“太太比我小12岁,所以,现在我的年龄也应该减去12岁。”2016年1月,葛西家又添了一位新成员——女儿璃乃。
从索契通往平昌之路上,葛西纪明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人。“开开心心地结婚,孩子也平安出世。现在,我想带着家人一起去平昌。”这是葛西立下的心愿。
“为家人们努力飞翔下去”
1992年阿尔贝维尔,20岁的葛西纪明第一次踏上冬奥会的舞台。他确认,跳台滑雪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路径。
家乡下川町挤在北见山地的群山夹缝之中,是北海道一座典型的落魄小镇。自葛西诞生起,下川町的人口减少了六成,年轻人纷纷离开,只有恋家的老人还在留守,甚至连日本铁路系统都抛弃了这里。在这处穷乡僻壤,葛西家生活于最底层。因为父亲利纪长期生病,一家五口的生计全靠母亲幸子不分昼夜地打工维系着,即便如此,还不时需要向邻居家借米借钱。
葛西纪明结缘跳台滑雪,并没有也不需要高尚的理由。
上世纪80年代初,岛宏大夺得跳台滑雪全日本少年组冠军,并成为第一位入选“日之丸飞行队”(日本跳台滑雪队的昵称) 的下川町人,从此小镇上越来越多的孩子投身这项运动。要想摆脱贫困与封闭,要想骄傲地离开破败的家乡,百米高的跳台上才有唯一的出口。我们总爱将伟大选手与运动的结缘归因于爱。在-30℃的酷寒下,在眼前只剩黑白两色的苍茫中,激励那些一次次从百米高台飞翔而下的少年们的动力,用“爱”来解释的话,过于虚无缥缈了。伟大始于平凡,爱扎根于现实。
葛西10岁接触跳台滑雪,时间并不算早。所幸,他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初三时在札幌举行的国际滑雪大赛上担任测试员,结果却跳出了比成年组冠军还远的距离——一鸣惊人的葛西得以凭借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入读东海大学附属第四高中,这是北海道一所颇有名望的私立高中。繁华的札幌比落魄的小镇拥有大得多的成功概率,这个转折是靠跳台滑雪挣来的。
1988年去札幌上学,葛西纪明第一次离开了下川町。母亲幸子一路将长男送到离家乡最近的火车站“名寄”。葛西至今还记得,站台上的幸子拼命向着火车挥手的样子。
“我要为家人们努力飞翔下去。”这是葛西为自己设立的目标。
▲2018年2月10日,韩国,2018平昌冬奥会跳台滑雪男子个人标准台决赛赛况。|视觉中国
“梦想笔记”与母亲的信
葛西纪明有一本“梦想笔记”。从少年时起,他就记下每一个目标,“我想骑一辆好车”“我想赢得世界杯 (跳台滑雪)”诸如此类,“当这个实现了,就写上下一个。不管在哪个年纪,拥有梦想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20来岁的葛西,开始不断将自己的目标调高。1994年利勒哈默尔冬奥会,他随“日之丸飞行队”夺得高台团体赛银牌,四年后的冬奥会在日本长野举行,这似乎是天赐良机。“我想向妈妈展示长野冬奥会的……”
但不期而至的,却是命运开了最恶意的玩笑。1997年,葛西家遭遇恶徒纵火。幸子严重烧伤,接受多次皮肤移植,经历反复感染,住院十一个月后不幸离世,年仅46岁。
“这个卑劣的罪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在为长野冬奥会最后冲刺的日子里,葛西纪明的内心里塞满了对犯罪者的憎恨。低落的情绪和复发的踝伤联合作用下,葛西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尽管参加了长野冬奥会标准台个人赛,但落选高台个人和团体两项比赛的名单,而“日之丸飞行队”最终包揽这两个冠军。
“那次看着在比赛中飞翔的队友,自己心中却在想:‘如果现在换作是我,也许会在比赛中摔落下来吧。’”
处于人生最低谷的葛西纪明,依然需要母亲的帮助,一如以往。他将幸子在住院时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带在身边反复阅读。据说亲笔信写于母亲的最后日子里,带有“遗书”的性质——“让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努力。成为世界最棒的选手,你这个孩子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还有谁能比母亲更了解孩子?
第八次,又是第一次
一次次奥运会,都有队友带来家人助威。葛西纪明每次遇到他们后都会直言:“我很羡慕你们。”从阿尔贝维尔到索契,葛西的家人从未出现在奥运会现场。
早先是作为新人而低着头努力,当成为“日之丸飞行队”的顶梁柱时,意外却一桩接一桩:作为家庭顶梁柱的母亲幸子去世了。一直为自己打气的妹妹久美子,16岁时就患上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的恶疾,虽然接受“脐带血”移植手术成功,但此后多次出现并发症。姐姐纪子分身乏术,她需要照顾妹妹和自己的家庭。而父亲利纪与葛西的关系一直很疏离。在自己贫困的童年,父亲始终以身体为由没有工作过,显然纪明对这样的利纪心有抵触。
索契终究才是那个转折点。
出征前,他送给独居在名寄的父亲利纪一台笔记本电脑,“想让他通过视频网站看到,我在那里努力着。”纪明回忆起过往,10岁出头的自己每天赶往训练场苦练,都是父亲利纪默默陪伴左右。
他也没有带上母亲的那封亲笔信,“我想让妈妈看见,我已经成长了。”
走出长野的绝望,经历盐湖城的逐渐复苏,品尝都灵、温哥华与奖牌擦肩的遗憾,成长为奥运第一人的葛西纪明在黑海之滨再次登上领奖台。他找回了一些,又放下了一些,终于得到了一些。
索契冬奥会之后的葛西纪明有了一个新的家,一个新的开始,以及一连串新的目标。
去年夏天,他的“梦想笔记”上的目标是“想修葺一下老家的家族墓地”。据说新墓以葛西常年夏季集训所在的冲绳宫古岛为原型,那里静静躺着曾经最期待他成功的母亲幸子和妹妹久美子。
“带着家人一起去平昌”的目标也已经实现。17日的高台个人赛决赛与19日的高台团体赛,妻子怜奈、女儿璃乃和姐姐纪子,都将在阿尔卑西亚滑雪中心的看台上为他助威。葛西的第八次奥运会,又是第一次的全新体验。
葛西纪明说,自己写下来的梦想“几乎都完成了”,那么最新的一个呢?“我想为家人赢得奥运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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