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200米不到的马路，最辉煌时楼上楼下挤着近50家餐饮店，九成是卖小龙虾的。这就是上海西藏路与人民路中间的这段寿宁路，人称“小龙虾一条街”。

如今，它眼看将成为历史。

3月以来，“再见，寿宁路”之类的帖子在社交平台热传着。 在上海，如此老牌、地处市中心黄金地段、且以单一特色著称的美食街独此一家。它真要被取缔？监管部门尚未给出明确说法，不过，寿宁路小龙虾店的证照问题近年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而整治无证无照餐饮确为今年上海食品安全领域的“重头戏”。

对于“人气夜市”、美食街，一关了之并不难，或许它会在其他地方再度风生水起。

我们为什么还要谈寿宁路？记者实地走访发现，这条辉煌了20年左右的美食街背后，有的不只是食物带来的愉悦。剥开这条“龙虾街”的前世今生，随着美食街一同迭代的，是都市人饮食消费习惯与对食品安全态度的变化，以及城市更新的步伐。

招租广告，人去楼空，小龙虾街冷了

站在“门面出租”的小广告前，一对老夫妻每天赶到寿宁路，跟上班一样，他们背后是已被拆成毛胚的沿街房间，他们是房东。

“快来拍拍照，下个月就看不到这些招牌了，寿宁路没了……”老太太说。

原来，他们的“邻居”店铺都是卖小龙虾的。但如今，他们家的隔壁已经“变形”为一家卖杂货的小超市，店堂明亮，货架整洁。

老夫妻早就在上海别处置了房，不可能搬回寿宁路住，他们如今盼着“早点转型”，给这间房“谈一个好租金”。

3月17日晚8点，寿宁路，霓虹灯还在闪烁，却看不到如织人流，除红梅龙虾等在各类上海小龙虾评价榜上排名靠前的“网红”还能保持近满座的状态，其它店铺寥寥坐着一两桌人。不少店做着外卖生意，偶尔看到外卖小哥来提货。

“我们以前生意好的时候，根本没有沪小胖、红盔甲什么事。”一个在这里卖小龙虾十多年的上海老板这样说。他身后的小龙虾店堂里，贴着港台明星在这里用餐的照片，可见寿宁路曾经的风光。

这个老板也承认，互联网餐饮营销模式带起了“网红”餐饮，寿宁路受到不小的冲击——要吃小龙虾，寿宁路不再是唯一选择。

在街角，一些并不明显的店铺已隐隐缩在夜幕里，走进一看，贴着“旺铺出租（谢绝餐饮）”或关门停业的牌子。玻璃门后，是一片狼藉的空房间。

寿宁路，要拆了！

今年春节后，这样的消息弥漫在这条街上。

“取缔近在眼前，不少小龙虾店就自己停业了。”附近甜品店的小伙说。

“我们知道月底就会关闭，所以已经找了新店面，就在离这里不到500米远的地方，云南南路上。”红梅龙虾的一个老板娘说。

“说是月底就要取缔，可我们其实仍不确定，店铺和未来生计也还没方向。”568香吧岛的服务员说，在这里干了七八年，这下突然说要走。

开窗就见大烟囱，老邻居相继搬离

曾经的寿宁路，一到夜幕降临，整条街热闹非凡，服务员忙进忙出，门口拉客的拉客，吆喝的吆喝，街上行人川流不息。随之而来的，是满地的杯盘狼藉，小巷里洗过小龙虾后墨黑墨黑的水，空气中烧烤的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有人说这叫“城市的烟火气”，可对附近居民来说，只有“火气”二字。

▲为了“油烟不扰民”，小龙虾馆的烟囱越造越高。

“每天吃饭的、炒菜的、烧烤的，楼上楼下地吵，一直要营业到早上四五点，我们怎么睡觉？”“地下永远滑腻腻，别说年纪大的，年轻人都要滑倒。”

3月一个工作日的午后，记者拐进寿宁路后巷，遇到这个70多岁的阿婆，在此居住30年，看着这里兴旺起来，他们屋的前屋和楼上都改成了吃小龙虾的店堂。

走在寿宁路上，放眼就能望见一排排高耸的烟囱。据说，这是为了油烟不扰民，结果烟囱越搭越高，直插天际，在市中心出现了这道奇观。

再拐进寿宁路10号，在两个人并肩走都很困难的狭窄弄堂，竖着好几个有两三层楼高的大烟囱。“一米都不到的弄堂，居民开窗就见烟囱在眼前。”“排烟马达轰鸣一夜到天亮……”老街坊围绕龙虾店扰民的投诉不少。

▲寿宁路小龙虾街的后巷，一米不到的弄堂里，大大的烟囱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居民开窗就看见烟囱。

附近居民谈起这条街，心情复杂，有人为此过上苦日子，也有人过上好日子。

“原本沿街面的房子大家都不喜欢，觉得不安全，但后来有人在这里卖小龙虾的小吃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沿街面的房子可以租出去了，沿街住户发财了，租给人家开小龙虾店，一个月租金可以收两三万。”一个老爷子这样说。

有人说，2000年上海第一家小龙虾店就开在寿宁路，如今无从考据。但确是这个时段前后，寿宁路上的各种门面开始掉转枪头，纷纷以卖小龙虾吸引食客。眨眼十多年光景，寿宁路成了闻名遐迩的“小龙虾一条街”。

相对应地是，老街坊相继搬离。

无证照、食安隐患，消费者渐行渐远

谈及“取缔”传闻，这里的小龙虾店主们心知肚明：“因为无证照”。

记者随机打开第三方网络订餐平台（大众点评网），寿宁路小龙虾店的餐饮执照信息怪现象不少：

地址写着“寿宁路31号的”的糊涂龙虾，在商家资质信息栏公布的食品流通许可证在2017年4月9日就到期了。

地址明明写着“寿宁路47号”的兄弟盱眙小龙虾，餐饮服务许可证上的地址却是“寿宁路54号”。

地址写着“寿宁路45号”的星尚香吧岛，食品经营许可证上的法定代表人名叫包娟玲，但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上，名为“包娟玲”的餐饮关联企业只有一家，地址赫然写着“上海市黄浦区淮海中路街道复兴中路105号”。

多家店“合用”一张证、证照过期甚至办假证……大名鼎鼎的美食街，怎么在证照上“说不清，道不明”？

“无证无照？我想办证啊，但办不下来。”一家小龙虾店的老板“喊冤”。

结合投诉举报与监管查实的情况，监管部门早已不给这里的小龙虾店“续证”。

记者实地发现，即便有证照，这里的小龙虾店也存在超经营面积、餐厨比不合格等违规嫌疑：这里几乎所有的小龙虾点都挖出类似半个地下室的空间，就这样“往下挖一挖，中间隔一隔“，他们大多挖出了两层楼的店堂。有的店主出钱给二楼居民外头租好房子，就开起了”坐拥三层楼"的小龙虾馆。

消费者这端，意见有分歧。有人认为，到这样的“黑暗料理街”谈食品安全，“走错了地方”。也有观点认为，正是有人对食品安全的不在乎，导致餐饮从业者的妄为，“人气夜市”不能成为“脏乱差”的代名词。

在第三方平台上，疑似引发急性肠胃炎的食客留言时不时地出现。曾经的“夜宵圣地”成为健康的隐形杀手，让一些食客选择绕开寿宁路。

这些年，城管、公安、消防、食药监等部门对寿宁路无证餐饮的联合整治不少。但知情者透露，“反复整治，反复回潮”。

寿宁路是见过风浪的老牌美食街，2009年的“洗虾粉”风波曾让这里生意惨淡到几近要“断气”，但不久它又“复活”了。而这回，似乎不同了，不少房前贴出了招租广告，“搬迁”似乎是大家默认的趋势。

“等到了新店面，我们就要去申请执照。”一个老板这样说。

今年，上海下了决心，到年底要基本消除无证无照餐饮。这恐怕不是冲垮寿宁路的唯一稻草，都市人饮食消费习惯与对待食品安全的态度转变、居民的怨言、监管部门对待“人气美食”的态度……这一切交叠着，或将促成它的新陈代谢。

（注：关于餐饮证照的说法。过去有段时间指的是餐饮服务许可证、食品流通许可证，此后二证合一，叫食品经营许可证，它们在时间上有交叉，但只要没过期的证依然有效，不需要强制换新证。）

文：首席记者 唐闻佳 记者 郝梦夷

图：唐闻佳 张挺

编辑：钱家跃

责任编辑：顾军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