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纪录片《昆西四季》的首映是在去年的柏林电影节,当我终于有机会看到这部电影时,听说片子的主角约翰·伯格去世的消息。以90岁高寿离世的约翰·伯格,是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评论家和作家,他自从上世纪70年代从伦敦迁居法国,几十年里隐居在阿尔卑斯山深处的山村昆西。
《昆西四季》是蒂尔达·斯文顿联合了若干艺术家和学者一起执导的,斯文顿是英国当下最好的演员之一,她视伯格为自己的精神教父。这是一群晚生“求源问道”的影像笔记,冬去春来,夏尽秋至,白发对红颜,在自然的轮回中展开无穷延伸的艺术对话。历史政治的宏大命题,或比童年记忆更遥远的艺术,都被召唤到那片苍翠山谷中,任何思想和人生观,终究是因为和个体的经验产生交集而有意义。
用“致敬”或“情书”这类定语形容《昆西四季》里流露的感情,总嫌肤浅。想起英国导演萨利·波特在一篇散文里写过她拍《奥兰多》时和斯文顿的一个段子。当年的斯文顿锋芒毕露,剑桥毕业生,她说如果不做演员,她会在赌马场上挥霍一生。伍尔芙笔下雌雄同体、超然于时间之外的“奥兰多”,简直为她量身定制。波特记得一次拍摄间歇,斯文顿坐在一堆衣服和书的中间,她从书堆里准确地找到一本《观看之道》,翻到某一页,开始大声朗读:“男人看着女人。女人看到自己成为被看体。”在《昆西四季》里,斯文顿拥抱伯格时,隔着画面还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极深的羁绊,比青春更旺盛,比时间更顽固。
斯文顿会拍这样一部电影,大概是因为她明白,像她年轻时那样,因为伯格而懂得了“观看之道”的人,是不少的。《观看之道》,既是伯格的评论文集,也是他在1972年为BBC制作的四集专题片。他在电视上谈论艺术的目标和艺术家的渴望———让我们看清自己,思考我们的处境;谈论我们去看、去听,最终是为了实现交流。
伯格去世后,英语世界的很多作者撰写悼念文章,总以一个特别俗套的句子开头:“他对我的影响不可估量。”对于1970年代以后选择评论写作的作者们而言,伯格几乎重新定义了这份工作的内涵。一个作者一旦选择评论这条职业方向,总会小心翼翼地背负着原罪,担心自己会像米沃什在 《被禁锢的头脑》 里描述的伽马:“他的内心干涸,不能发出任何自己的声音,只有空洞干瘪的理念。”这时伯格出现了,像导师,也像拯救者,娓娓地展开他的“观看之道”:艺术的意义是留存“人”的痕迹,艺术是否具有魅力的核心,在于它们和“人”的关联,艺术的瞬间串联构成了生命展开的历史。
1974年,伯格在他声名最盛时从伦敦迁居法国,在远离发达消费社会的深山,他过着农民的生活,让泥土和生命的芬芳渗透到写作中。当他书写艺术和艺术史,眼光最终落向日常的细节———艺术是生活的开始,生活却是艺术的终点。他晚年的文章越来越谨慎于抛出观念,读着那些长长短短的散文,感慨于个体的人生能和艺术发生那么多亲密的关系,艺术和生命的勾连,产生了那么多的倾听和对话。88岁时,他在给《卫报》的文章里写下:“不要把我定义成作者,我只是一个尝试跨越鸿沟的人。”
伯格90岁生日前,萨利·波特写了一篇短文,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写:“他提醒我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是价值,一粥一饭一瓢饮和伟大的著作同等重要。”但真正动人的是她和伯格私人交往中的一个细节。1997年,她的电影《探戈课》在法国上映,她收到伯格手写的来信,他不谈“喜欢”与否,也不分析她的电影语法,他只记录被电影触发的、他的经验和感受。波特读到这封信,感到“我创造出的空中楼阁的世界,被他稳稳地接住。他拿起笔,完成了一次和我的对话。”他们之间近20年的友谊,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