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3月,《教父》公映后,多年低迷的美国电影市场出现罕见的排队盛景,《洛杉矶时报》报道:“在这代观众的记忆里,这是第一部让他们排长队等待观看的电影。星期六的晚上,看不到头的队伍能跨越邮政编码区。”影评人宝琳·凯尔一反平日的刻薄,在专栏里热情地赞美这部电影“极好地结合大众娱乐和电影的艺术诉求”。
最戏剧化的评论来自纽约黑道甘比诺家族的“二当家”:“我在震惊中离开,脚步虚浮地走出戏院。那是我们的生活,不仅是那些匪徒、仇杀和所有这类操蛋的事,最重要的是开场婚礼,这就是我们,是我们意大利人。”这个外号“公牛萨米”的黑手党大哥显然拥有敏锐的艺术感知力,整部《教父》的刀光剑影、所有悲喜的根源,集中在开场长达半小时的婚礼段落里。
电影开场,科里昂家族嫁女当天,殡仪馆老板伯纳萨拉来请求“大家长”维多·科里昂主持公道。伯纳萨拉的女儿被权贵子弟欺凌,但对方仗势买通司法,逍遥法外。伯纳萨拉对维多的倾诉开始于“我相信美国”,他检讨自己错误地把希望和信任交付给美国政府,后者却辜负了他,纵容权贵。因为从现代社会的法律约束和经济契约中得不到保护,他转向感情的牵绊——像他们这样无法融入主流社会和上流阶层的移民群体,能信仰的是社群内的“教父”。
送走伯纳萨拉后,维多隔窗凝视着园中家庭庆典,他的视线连接了室内和室外,这既是视觉的也是主题的:维多在欢愉和责任、家庭和生意之间平衡。为了维持室外阳光下的富饶安宁,维多把他的生意“限制”在昏暗的室内。后来他有过这样一段台词:“我一生奋力工作。我从不道歉,我所作的一切是为了家庭。”他在女儿婚礼中谈判的生意,他在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完成的工作,这些成就了他家族的富裕。但财富的积累,通过不可见光的暴力。这份矛盾构成了影片的核心。
维多女儿的这场婚礼,只有家族成员和科里昂的生意伙伴参与。与科里昂家过往甚密的纽约政客们无人露面,宴席开始时,维多被家族律师告知:“考利参议员抱歉不能亲自过来,不过他说你能理解的。另外,法官们都送了礼物。”政客们送来礼物是秘密效忠于教父的表示,但维多脸上的表情是失落的,失望于政客们不愿在他家露面。科里昂家族的大哥小弟们“扮演”着合法的生意人,模仿着他们以为的美国商人的模样,这是他们想要成为的样子。然而维多不得不承认,他和他的家族固然被需要、被依赖,但他所主持的秩序被放逐在合法社会之外。
情理和法理的冲突,同化和合法化的不可实现,这些尖锐的冲突集中爆发在一个大家庭的内部。从一开始,科波拉就坚持,黑手党的集团犯罪只是整部电影的背景。剧情的重点集中于科里昂一家移民美国后面临的同化问题。这不只是一幅黑帮的画卷,它更是一部家庭内部的情感剧,有关家族继承的故事展开了代际之间的深刻矛盾。
婚礼戏中,于无声处埋伏的惊雷来自维多最看重的儿子迈克尔,他对一头红发的清教徒爱尔兰裔女友凯伊说:“我和我的家族是不一样的。”这句台词明确了未来的新生代“教父”在现代社会中无根的身份,完成对自己血统和族裔身份的切割,这是他和他的家族、他的“组织”融入现代美国社会付出的代价。
“教父”的图腾是一个木偶师的手提着傀儡线,老教父科里昂明白美国的权力和资本的权力运作的真相。他一度拼尽一切要把自己最满意的儿子迈克尔推向“木偶师”的世界。当迈克尔终不能幸免地双手染血地接过家业时,老维多有这样一句台词:“我曾希望你的人生是不一样的,希望你会是提着傀儡线的人——科里昂参议员,科里昂州长,诸如这样的。”整个家族所追求的在美国社会中的同化和合法化都没有实现。迈克尔远比父亲更早地看清“清白前程”的虚妄,他用西西里方言说出:又一个巨头。他是在告诉父亲,他所期待的参议员和州长是无异于黑道家族的“巨头”。
迈克尔为了维护维多而卷入帮派仇杀血拼,又是在短暂地远避西西里时,他理解了父亲所捍卫的旧日骑士精神,他的乐善好施的老父亲,精神驻留在昨日的世界,不可能被同时代的美国人理解。无法被同化,这是科里昂家老一代的第一层悲剧,随着权力交接到迈克尔手中,他进入了这个层层嵌套的悲剧的苦涩内核,即,上一辈捍卫的家族伦理和至亲之间的互相忠诚,日渐成为财富积累过程中的累赘,家族的存续和发展,或者更功利地说,小教父的成功,必以抛弃父辈的伦理为代价。
迈克尔渴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他清醒地看到,老派人的骑士精神不再是一种能实践的生活方式,它只是勾连着一个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一个理想的却也彻底失落的世界。消灭家族异己和竞争对手的过程中,迈克尔以现代社会的权谋逐步获得血腥的成功,也一步步地埋葬了旧世界。迈克尔不再像维多那样用“感情”维系组织,把企业当成家庭经营,他像现代生意人那样协议办事,在商言商,但他的“生意”是不容于法理秩序的。
迈克尔正式成为字面意义的“教父”、去教堂为他的教子洗礼时,也是他铁腕杀死最大竞争对手时。科波拉拍出了一段永载影史的段落,在平行剪辑的画面中,杀戮和洗礼同时进行。管风琴和鲜血相遇,这一刻,整部影片的道德伦理比生死更强烈:迈克尔为了成功,付出了灵魂。
曾有从事刑事和犯罪深度调查报道的记者在《教父》上映时尖锐指出,电影以家庭伦理的名义把黑帮艺术化了,现实中的黑道家族中,不存在维多那样坚决不染指毒品生意的“正直的老家长”,更不会有迈克尔那样带着后现代色彩的痛苦的“反英雄”。更反讽的是,现实中的黑帮成员从此模仿电影,他们认为《教父》描绘了理想化的自己,几年后一本研究犯罪集团的专著里写道:“联邦和地方检察官通过监控发现,那些人模仿着故事里的做派和说话方式,在聚会和婚礼的场合,他们不断地播放《教父》迷人的原声配乐,如同他们秘密国度的国歌。”
作者:柳青
编辑: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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