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电影节创办30周年之际,恰逢首届金爵奖评委会主席谢晋导演百年诞辰。昨天,诸多曾与谢晋的创作和生活有过交集的导演、学者、电影人,齐聚于“时代巨匠,百年回首:纪念谢晋导演诞辰百年论坛”,回顾他的经典作品和艺术人生。
黄建新导演回忆,他在谢晋导演的追悼会现场看到那么多观众自发地去吊唁,在潮水般的悲悼人群中他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一种“崇敬感”。曾在谢晋的片场度过许多童年时光的郑大圣导演说,少时不懂影事人事,人到中年猛回头,意识到电影界潮起潮落大多不过是飞沫,而谢晋的作品是标记着陆海分界的伟岸礁石。学者焦雄屏深情地转述了她和学者蒋勋之间围绕着谢晋的一次讨论,他们的共识和结论是:看谢晋的电影就像读杜甫的诗,两人的作品中有共通的沉痛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
谢晋力挺《悲情城市》得金狮奖
焦雄屏说,谢晋的作品是最早进入西方学院派课程的中国当代电影。当年她就读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北美众多电影院校中开风气之先地开设了中国电影课程,课上放映《舞台姐妹》《牧马人》和《天云山传奇》。看完《牧马人》,全班男生爱上了女主角李秀芝。1980年代初,中国的变化世界瞩目,北美课堂里的年轻电影人看谢晋接连拍摄的新片《天云山传奇》和《牧马人》,认为他是时代精神的代言人。
4K修复版《悲情城市》在今年上影节中展映,焦雄屏在论坛中透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关于谢晋和《悲情城市》、和中国台湾新电影运动之间的深厚情分。焦雄屏真正结识谢晋,是在1989年威尼斯影展时。她记得初见谢晋,惊觉于他“形象伟岸”。当时,她是《悲情城市》剧组成员,谢晋是评委之一,所以她顾虑避嫌,不敢搭话,反而是谢晋主动地告知了他对《悲情城市》的欣赏。等到《悲情城市》捧回那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狮奖,荣归台湾后,焦雄屏才得知,影片得奖是因为谢晋力挺。“评委们争议到底要不要给《悲情城市》最高奖,他们最后把决定性的一票留给谢晋,因为尊重他对中国电影的判断力和发言权。这最关键的一票,谢晋投给了《悲情城市》。”焦雄屏说,她至今感激谢晋的无私支持,这改变了台湾新电影运动的命运,进而改写了中国台湾的电影史。“在那之前,台湾新电影运动没有得过重量级的奖项,在市场上遭遇观众质疑,《悲情城市》的得奖给了电影人信心,也让观众认识到新电影运动的正向意义。”焦雄屏没有想到,威尼斯一别,她再也没遇到能和谢晋畅谈的机会,时至今日,她不无惋惜地感叹:“我一直遗憾于没有当面对他说,谢谢他对中国电影史的贡献。”
为了看《红色娘子军》,成立日本最早的字幕组
东京大学的学者刈间文俊谈起他在1970年代为了看谢晋电影,怎样成立了日本最早的“字幕组”。他说,当时没法到中国留学,学习中文最好的教材是中国电影。他从大使馆借了所有能借的中国电影拷贝到东大放映,很快看完了1930-1940年代的老电影,他和同学们就把眼光转向新片,找来了《红色娘子军》。“新片没有字幕啊!没关系,为了看电影,我和同学组成了日本最早的字幕组。”
刈间文俊原本的专业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1982年的都灵之行促使他彻底把研究方向转向中国电影。在都灵的中国电影集中展映中,他看到了谢晋早年导演的《一场风波》,“表面上,这是一部关于婚姻法普法的宣教片,但谢晋在一部主题先行的电影里拍出了极为典型的、独特的海派趣味,他的创作让我感受到,中国电影史是值得研究的”。
1992年,中国电影回顾展在东京举行,策展单元或按代际划分,或以创作主题归类,唯独“谢晋”自成独立的单元。刈间文俊说,在日本观众的认知中,谢晋就是谢晋,他不属于“哪一代”或“哪一类”,他作品中影响力最大的《芙蓉镇》,在东京最重要的艺术院线放映长达20周,创造了日本长线公映的纪录。自1970年代末,中日民间交流恢复,他形成了一种自信的“偏见”:“要了解中国,了解近代以来变化的中国,谢晋的电影是最好的教科书,他把中国近、当代史的关键时刻拍成了电影。”
谢晋的电影是浪潮中伫立的礁石
因为母亲黄蜀芹曾是谢晋的副导演,郑大圣对谢晋的记忆,总是电影和生活交织在一起的情境。他印象最深的“一桩小事”是有一个飘着雪的午后,上影厂的一个长辈突然到家里找他:“你妈妈让你赶紧带件毛衣去片场。”他匆忙间带着自己的毛衣冲去漕溪路上的五号棚。后来,他的这件毛衣穿到了《天云山传奇》里小男孩的身上,他玩笑说:“没想到,和我有关的一些东西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谢晋的电影里。”
郑大圣一直记得那日午后的摄影棚里,谢晋的大嗓门嗡嗡地响着,在他的童年记忆里,谢晋的形象总是这样强悍的、高山仰止般的。他没想到,当自己成为电影学徒时,“谢晋模式”受到了新电影新思潮的冲击。可是当他从芝加哥求学归来,投身电影导演的实践,几经沉浮和历练,他才真正看清了谢晋在创作中恪守的价值是多么珍贵:“他坚持电影不能割裂和戏剧、和文学的关系,永远在贴合人的戏剧、人的文学同时,寻找电影化的出口。他对理想化的人性和德行的信念,他所坚守的伦理和道义,以及他勇敢面对的道德困境,这些隐忍的张力有着多么恒久的生命力。”郑大圣说,谢晋的电影或被一时的风潮所弃,但它们走进了时间的深处,是被时间留下的影像。电影界的潮起潮落,大多如飞沫般散去了,而谢晋的电影像礁石般伫立于浪潮中。
中国香港导演吴思远说:“我们对一个艺术家的纪念,既要记住他的高光时刻,也不要忘记他的委屈和辛苦。”他最难忘怀谢晋在迟暮之年也曾面对融资困难和市场困顿,仍以刚强的意志坚持在导演一线。吴思远追忆谢晋旧事,寄语今天的年轻导演:“希望你们知道并记住,有这样一位传奇的老导演面临过比你们艰难得多的处境,但他像风车前的堂吉诃德,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
曾经从谢晋手中接过首届上影节最佳影片金爵奖奖杯的王童导演,至今记得谢晋看过《无言的山丘》对他说:“你是替老百姓说故事的导演。”从此,他们成为忘年交的好友,如今在纪念谢晋百年诞辰的现场,王童以理解之深情为谢晋的创作作评:“他的电影是往心里走的,他拍出了人的味道。”
作者:柳青
编辑:傅璐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