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中国当代艺术家周春芽以桃花为主题的油画
②中国新古典主义代表画家靳尚谊的油画《塔吉克新娘》
③法国新古典主义绘画大师安格尔的油画《布罗格利公主》
④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米罗富于儿童般天真气息的油画周春芽、米罗作品的当代性体现在手法上追求直接与稚拙,看似并不难,这就令初学绘画者的挑战具备了胆气,虽然他们作品的原创性寻常人不能取代。但如果遇到崇尚技巧的古典派名家靳尚谊或是安格尔,相信初学绘画者只能知难而退。(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艺术史从远古走到今天,或者说从古典走向现代,其实就是一部精英化日益被打破,平民化随之凸显的历史。
●衰退并非消亡,古典艺术仍广泛存在于当今精英化的小圈子里,但以往其唯我独尊的地位已然不复存在,或者说走下了神坛。
●村妇的挑战准不准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挑战不但意味着社会同时也意味艺术趣味的变迁。
从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我们获取信息越来越便捷,图文并茂的形式也越来越直观。虽然放弃了点深度,却打破了以往的壁垒,原来在严肃媒体上无从关心的信息,成为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八一八”因此成为时尚。虽然有时真伪莫辨,但普通人毕竟有了发声的渠道。人们可以尽情关心自己的话题,非但不必“忍受”报纸、电视的“寓教于乐”,甚至还可借自媒之“槽”一吐为快,专业人士公众号的点击量有的甚至超过了书籍与报纸的发行量……
关心艺术的朋友最近大都被一条微信刷了屏:内地一位爱好艺术的村妇在学习班进修之后,模仿当代油画名家周春芽所画桃花,近乎乱真。比照周春芽作品动辄数百万元的天价,其画每幅仅卖人民币200元 (微信显示其展示的作品均告售罄)。这出人意料地引发了社会的关注。
在艺术市场颇有影响的公众号作者“画事君”对此迅速作出反应,指出村妇所作不过是仿品,从古到今不曾间断,无须炒作。“画事君”言之成理,我很赞同,但现实却令人大跌眼镜。一些非艺术圈却很有影响的公众号纷纷转载村姑的励志故事,“画事君”的观点似乎被淹没了。我虽没太关注,但却多少有点出乎意料。模仿名品,历来有之,产品被称“山寨”,作品被称“赝品”(赝品不以仿冒的名义进入市场,亦可称仿品,并非制假),村妇何以引起如此广泛的共鸣与传播? 为何浅显的答案,人们却视而不见?
笔者的疑惑,怕就源于太过执着专业。而专业问题,在社会的汪洋大海里其实可以忽略不计。村妇的挑战,并非专业话题,更非制假 (否则就没有公开宣传的必要),而在于挑战了专业,准确地说是挑战了专业所附带的精英与权威性。在今天这个消解权威的时代,村妇之于名家的悬殊差距,最终使之成社会热点。事实上,这则微信引而未发的话题是:传说中高堂上神乎其技的艺术,一个村妇照样能做到! 挑战其实并非只针对周春芽,而是专业圈高高在上的精英性。周仅是因名气大、画价高而“躺枪”。
如此解说只拂及了表相,远未触及问题的根本。
艺术史从远古走到今天,或者说从古典走向现代,其实就是一部精英化日益被打破,平民化随之凸显的历史。
古代等级社会的艺术被称为古典美术,建立在少数贵族独享艺术的基础上,必须是为人的、审美的,需要具备严格的技术与广博的含量,为了丰富表现,要求艺术家通融其他艺术形式如诗歌、文学、书法甚至音乐。这不但要求创作者,而且要求欣赏者同样具有深厚的学养。否则不用说欣赏,理解都很困难。交响乐、芭蕾、京戏、昆曲、古典油画、雕塑以及中国书画等等都是精英、贵族艺术的代表。古典艺术因而也成为一种追求美的精雅艺术,在英语中叫作FineArt(直译为“优雅的、好的艺术”,也即“美术”)。
今天的现代艺术在等级社会并非没有,比如泥人张的雕塑、瞎子阿炳的说唱新闻……只是由于缺乏话语权,这些民众艺术并没有被写进艺术史。如果我们认为古代只有古典美术,无疑是个误会。
现代艺术是伴随社会民主进程而兴起,与古典美术有一定联系,虽非绝对不能通融,但其依存的基础、表现观念,却存在极大区别,甚至有根本的对立。今人对此的理解并不清晰,常可看到一些人的表述,将两者混为一谈。
现代艺术兴起于文化普泛的平民化的现代社会,彰显着平民观念,比如与现代艺术密切相关的包豪斯设计,崇尚简捷实用,强调功能至上,提出“简洁即美”,就是极好的例子。作为现代设计之源的包豪斯与古典时代巴洛克、洛可可建筑崇尚奢华繁复、甚至不考虑功能的贵族化审美相比,显然针尖对着麦芒。
现代艺术是建立在自由平等观念上的平民文化,尊重表达感觉的多样性,或者说是为己的个性,不争技巧的高超与含量的多少,旨在给人以表达的自由,即使荒唐,也无权剥夺。古典美术捍卫的“美”在这里全不重要,现代艺术关注的是捕捉真实感觉。这种感觉,既可能有、也可能毫无美感,甚至让人难受 (比如便溺、自杀也可纳入艺术)。如果了解现代艺术的历史与内涵,就可以理解它的产生契合着社会变革的步伐。现代艺术将艺术从过去属于极少数人奢侈品的小圈子里解放出来,赋予普通人表达的权利,崇尚“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观念。
在现代艺术率先兴起的西方,古典美术伴随着追求平等表达的平民文艺一次次刺激神经乃至挑战底线,逐渐衰退。需要说明的是,衰退并非消亡,古典艺术仍广泛存在于当今精英化的小圈子里,但以往其唯我独尊的地位已然不复存在,或者说走下了神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随着平民文化挑战权威、精英,逐渐成为习惯乃至传统,专业性最终成为了亟待变革的对象。村姑的挑战,正属于这样的性质。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专业性遭遇挑战,艺术史终结论或者说艺术死亡说在西方也应运而生。
当杜尚将一个小便池放入美术馆,颠覆了传统艺术的古板定义,艺术在摆脱了等级与精英性的同时,也如脱缰野马般彻底脱离了技术性与专业性的羁绊。在一些人眼里,唯有原创性才是艺术的根本属性;而在另一些人看来,如今的艺术,不过是场脑筋急转弯的游戏。
杜威说过,在自家花园中除草至心手两忘,就进入了艺术的境界。这是当代艺术生成的一大内在逻辑。事实上,今天只要能自圆其说,任何事物都无非艺术:几百个人一起裸奔可以是艺术,跳楼寻死也可以是艺术……但问题是,为什么同样是小便池,拿进了博物馆就是艺术,拿不进去就只是小便池? 这,难道不是编辑挑战名家的村妇之励志故事的微信作者,内心最为真实的逻辑?
杜威所称心手两忘的愉悦,是真正的艺术所必需而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境界,但这种境界并不等于具体的作品。然而,杜威的这种理论容易使人忽略制作性、专业性,乃至艺术品本身。例如将一个垃圾桶冠以“环保”的名义就可当作艺术品,但这也无异于消解了艺术品。
然而,离开可供收藏的作品,艺术又如何成为艺术史? 理论上的艺术触手即是,但具有收藏价值与功能的艺术品可能不复存在,这就是艺术史终结论或者说艺术死亡说产生的根源。
周春芽在国内油画界,是既具传统基础也具当代意识的画家。在中国当代艺术冲击古典观念的过程中,他也属挑战权威的阵营。但随着名声鹊起,他已然成为新的权威与精英,其作品成为成百上千万金钱追逐的目标。热爱艺术而地位卑微的村妇对之挑战,自然顺理成章。周春芽作品的当代性体现在他手法上追求直接与稚拙,看似并不难,这就令村妇的挑战具备了胆气。虽然周画的原创性仍是村姑不能取代,但如果遇到崇尚技巧的古典派名家靳尚谊,相信村妇只能知难而退。历史,往往是个循环,某种意义上,也像个玩笑。
归根结蒂,村妇的挑战,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挑战本身。这是其会发酵为社会事件的根本原因。等级、精英乃至专业,虽然是社会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在某种疑似俗窠的引导下,却已隐然沦为“原罪”。对已勾起公众的参与热情的村妇的挑战,我觉得其真正的益处,在于对权威始终保持怀疑。
当代中国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不再迷信并且乐于挑战权威的时代,类似村妇的挑战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如上所述,村妇的挑战准不准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挑战不但意味着社会,同时也意味艺术趣味的变迁。与此同时,艺术史亦在前行。然而,有了西方艺术与社会的前车之辙,我们知道,平民化与精英性之间日渐对立的矛盾在我们前方。
村妇的这则励志故事,好事者固可解颐,好学者亦可深思。
文/汤哲明 (作者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