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法国文学,并不意味着法国文学的一切我都知道。但像福楼拜这样的大家的情况,我还知道一些,也知道他写过一篇短篇小说《一颗质朴的心》,知道女仆费莉西泰晚年养了一只鹦鹉。我还去过福楼拜的故乡克鲁瓦塞,见过那只他从主宫医院借来的鹦鹉标本,更何况我的老师李健吾先生是研究和翻译福楼拜的专家。因此,当我看到朱利安·巴恩斯的 《福楼拜的鹦鹉》 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福楼拜,想起了这篇小说,想起了这只鹦鹉。
然而,匆匆读过第一章,立刻就陷入混乱迷茫之中。原来有两只鹦鹉标本,一只在克鲁瓦塞故居的凉亭中,一只在主宫医院的博物馆里。何者为真? 何者为假? 辨别真假对于了解福楼拜有何意义? 为什么我们要“逆袭其意去找寻作者”? 是我们对书面文本即语言“不够笃信”吗? 还是我们“认为在人生的遗留品中,藏着有助益的真相”呢?
我对福楼拜的浅显的了解动摇了,而更为严重的挑战从第二章 《生平》开始。朱利安·巴恩斯列出了福楼拜的三个不同的年表。如果将福楼拜的生平比作一枚硬币的话,那么,他的第一个年表是光辉的正面,第二个是昏暗的背面,第三个是两面的哲理性的抽象与综合。三者之间既有矛盾,又相互补充,然而它们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的呢? 猜测,想象,杜撰,抑或真实? 那些细节是我不知道的,也是我难以接受的。这时,我意识到必须放弃成见,腾出地方,泯灭自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福楼拜的一切统统放下,一身轻松地接纳这本小说呈现给我的东西,至于如何看待、如何阐释,那是以后的事。
于是,从第二章开始,到第十五章结束,整整十四章,我完全沉浸在小说呈现的场景、叙述的议论、展开的故事之中。这是一些碎片,一些与福楼拜的生平和作品有着或远或近、或松或紧的联系的碎片。是传记? 小说? 文学批评? 无论如何,都是对福楼拜的鹦鹉的寻访之旅,也是对福楼拜的生平的探测之旅,也是对所谓历史真相的怀疑之旅。每一章都环环相扣,首尾呼应,中间疑窦丛生,惊喜不断,小说的结构可谓精巧。但是,鹦鹉的真假,或者说福楼拜的生平,一切都在“也许”之中。
我们不能不承认,朱利安·巴恩斯有理由问道:“我们如何抓住过去?如何抓住发生在外国的过去?”过去果真是“另一种文学体裁”吗? 真相似乎存在,然而“一个偶然的细节改变了一切”。这是小说的点睛之笔。
“偶然的细节”在哪里? 可能在福楼拜生平的“昏暗的一面”中,也可能在“人生的遗留品”中,总之,“偶然的细节”就是“鲜红的斗篷”的“衬里”,即“碎布”。碎布者,碎片也,我们的阅读游走于碎片之中,每一个碎片都给我们的阅读带来思考和快乐。
比如,碎片之一———当主人公杰弗里·布拉斯韦特当年读医学院时,期末舞会上有人搞恶作剧,把一头涂满了油脂的小猪放了进来。小猪在人们的两腿间钻来钻去,还频频发出尖利的叫声。大家扑过去想抓住它,结果摔了跟头,实在是狼狈不堪。他于是叹道: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 我们真能办到吗? 过去的岁月,似乎常常像那头小猪。这个小故事,似乎隐藏着一个深远的意义。
碎片之二———埃德·温斯顿要写一本关于戈斯的传记,而杰弗里·布拉斯韦特要写一本朱丽叶·赫伯特的传记,讲述福楼拜与赫伯特的关系。两个人可以称为难兄难弟,然而温斯顿掌握的有关褔赫两人关系的75封信已被他烧掉了,布拉斯韦特计划中的 《福楼拜的英国未婚妻》 因此泡汤了。一先令的传记可能给你全部的事实,而十英镑的传记可能告诉你全部的传闻假说,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碎片之三———一位女批评家指责福楼拜连爱玛·包法利的眼睛的颜色都弄不清,一会儿说深黑色,一会儿说棕色,一会儿说蓝色。但是,据说她的原型的眼睛颜色就不定,“随着光线变成绿、灰、蓝”。完美的读者,全面的读者,根本不存在,一个普通读者的解读在文学批评史上可能无足轻重,但就愉悦性而言,它并非无足轻重。当布拉斯韦特遇到女批评家的傲慢时,眼睛的颜色也变了。
……
我随手列了这几个碎片,还可以不费力地列出更多。其实,《福楼拜的鹦鹉》 充满了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如细碎的波浪缓缓涌来,波光粼粼,令人应接不暇。
碎片是有魅力的,它提供了阅读的愉悦。读者可以从小说的任何一页开始,他都会碰上一个故事,读下去会感到快乐。福楼拜的鹦鹉,仿佛一粒石子抛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每一圈涟漪带出一个或几个故事。我必须从阅读的快乐中解脱出来,回过头来审视给我快乐的东西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但是,真实还是虚幻,果真那么重要吗? 你如何能够辨别真伪?这一切只能证明指责福楼拜没有传授美德是不对的,因为 《包法利夫人》教我们“凝望真理,不要惧怕后果”,让我们懂得“真理、美、情感和风格是卓越之物”。假如你研究他的私生活,“他会教给你勇气、淡泊、友谊;告诉你聪明、怀疑和机智如何重要;传授在自己的房间里独处的德行;叫你怀疑教条;让你懂得语言平实的必要性”。这还不够吗? 碎片化的阅读带来了快乐,夫复何求?
这些碎片,犹如鳞片,不相连属,但都长在一个鳞甲动物的身上。也就是说,这些小故事都或近或远、或松或紧地与福楼拜有关系,用所谓后现代的戏仿、反讽、悖论、拼贴等手法,一张张贴在了福楼拜的身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当然,这些细节有的是真实的,有的是想象的,有的是猜测的,有的是杜撰的,然而,皆不可查证,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因此,它们构成的形象也是不可查证的,也是不能确定的。朱利安·巴恩斯有理由断定:19世纪小说家自诩的神性不过是一种技术手段,现代小说家对有限视角的运用也不过是一种技巧。他问:当一个当代叙述者犹豫不决、闪烁其词、理解错误、故弄玄虚或犯下过失,读者就会断定现实得到了更真实地表达吗? 我的回答是:不会。他陷入了怀疑主义的漩涡之中。他必须抛弃后现代的所谓“技巧”,如同他抛弃19世纪的“技术”一样,回到沉浸在被一片“怀疑主义”的氛围包裹的现实之中。
读过 《福楼拜的鹦鹉》,我们知道了,无论是克鲁瓦塞的凉亭的女看门人,还是主宫医院的博物馆的看门人,他们维护自己鹦鹉的信心可以理解,但是事情的真相是他们都错了:他们的鹦鹉不过是原来50只中的一只,现在那50只也变成了三只,“也许,其中一只就是它吧。”读到这里,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无论福楼拜的身上有怎样的传闻逸事,朱利安·巴恩斯对他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作家并非完人”,“他相信风格,比任何人都信。他兢兢业业地写作;追求美感、宏亮、精确;他追求完美———但绝不像王尔德那样的作家,追求形式花哨的完美。福楼拜认为:风格是主题的一种功能。风格并非强加于主题之上,而是从中生发出来。风格如同思想中的真理。正确的单词、恰当的短语、完美的句子总是存在于某个地方;作者的使命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它们”。
我们终于放心了,朱利安·巴恩斯可以讲形形色色的故事———真实可靠的故事,或者匪夷所思的故事,但是他最后讲到一个作家的本质,福楼拜的本质:他是一位对艺术抱有宗教般虔诚的作家。他最后讲的是对的。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