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周联华牧师见面,都免不了要一起吃饭。2005年的夏天,85岁高龄的台湾浸信会牧师周联华来大陆访问,去过了南京的金陵神学院,顺道回故乡上海探视亲人,兼着来复旦大学和宗教学的老师作学术交流。那次我们请他,吃他久违了的家乡菜。席间,主要是谈他在做的《圣经》共同译本,他要将不同教会的“上帝”、“神”和“天主”(英文是同一个词“God”)协调起来。乘着兴致正高,我们提了一个不情之请:请周牧师给复旦学生讲讲蒋氏父子在台湾的故事。周牧师稍作思忖,居然爽快答应:先讲张学良吧!次年12月,周牧师从台北专程赶来,在复旦大学光华楼东辅楼和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往事》栏目做了二次演讲,题目都是“少帅与我”。
在SMG谈过“往事”以后,浑身是历史的周牧师,仍然只为很少的人了解。加之周牧师又是如此的低调,今天已经息影教会,专心著述,他的行踪只被外界偶尔提到。回到上世纪的七、八、九十年代,“周牧师”在台湾可是家喻户晓。在广播、电影、电视主导媒体和舆论的时代,他是全台湾的焦点人物,为一方观瞻,受万人瞩目。1975年4月16日上午,蒋介石的灵柩从台北国父纪念馆移到桃园县大溪镇慈湖暂厝,主持追思礼拜的正是周牧师。那一天的“移灵”大典,周牧师执礼走在前头,蒋夫人率领蒋氏后人在身后几十米跟随,情景很震撼。此后,蒋经国、张学良、宋美龄、蒋孝文的葬礼,都是由周牧师主持的,人称“蒋家牧师”。如此重要的历史老人,关系着两岸华人的共同记忆,没有人请教,不加以发掘,实在是太浪费了。
周联华,1920年生于上海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是宁波慈溪人,母亲是苏州东山人。餐桌上的周牧师说:宁波人吃海鲜,苏州人吃河鲜,做上海人的好处是海、河鲜都有得吃,我就是样样都喜欢吃。“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可以按黄鱼、带鱼、鲥鱼、桂鱼来理解,这既是周牧师的独到,也是他的通达,更含着遍尝人生百味之后才能体悟到的那份玄妙。周牧师是道地的上海人,他在中西女塾的幼稚园发蒙,小学读中西、南模的附小;中学是南模、南洋和光华;大学则进了浸信会主办的沪江大学。单从教养讲,他是“上海之子”。29岁那年,周牧师从沪江大学毕业,投身教会,被派送到美国留学。1954年学成,从美国直接去了台湾,一住六十年,成了一个“台北人”。然而,周牧师见到故乡来人,必定是讲上海话——雅致的老式上海话;也必请客人去品上海菜——台北君悦酒店的“沪悦庭”。
2013年3月16日,在台北见到周牧师。中原大学吴昶兴教授陪同,三人一起午餐,共话上海、台北和中华,地点就在他最喜欢待客的“沪悦庭”。94岁的周牧师仍然独自开车,准时前来。风尘仆仆的样子,简直是飙车,因为刚刚结束一场讲道。午餐以后,三点还要去给一位朋友的孩子当证婚人,中间还要回去洗个澡,换衣裳。这样的工作节奏,年轻人都会感觉气喘,周牧师却一点不显疲惫,他说:就是要像上海人讲的“蜡烛两头烧”,把这辈子要做的事情都做做光。其实,当年上海人的俗话是说“蜡烛勿要两头烧”,是劝人做事悠着点,慢慢来。看周牧师拼着命的工作状态,对身边人是一种鼓舞——人可以健康、积极和长寿地活着,并且是为大家活着。前几年在台北街上遇到本省人,常会有抱怨说:外省人挤压了他们的空间。但是像周牧师这样的上海人,绝对是上帝送给台湾的礼物。他同情本地人的遭遇,交当地朋友,爱台北生活,一心一意为社会福祉服务,六十年如一日,全台湾有目共睹。
在“沪悦庭”进餐,周联华又一次表示他不能接受“宫廷牧师”的称呼。他是上帝的仆人,却是教堂的主人。他固然在蒋、宋、孔、张参加的“凯歌堂”牧灵,但讲道理的对象是全体民众,不止是蒋氏家族,甚至也不单单是基督徒。周牧师告诉我们:1975年的移灵大典,是蒋夫人执意要用教会方式。他受邀请做主祭,意识到葬礼既然在国父纪念堂做,就不能只属于一家,而应该属于全体民众。因此他精心准备了一句话说:“请所有的同胞,对你所信的神明祈求。”这样的处理,是要让不同信仰的民众,捐弃分歧,无论儒道佛回耶,都来祈求国泰民安。把葬礼做成一次共同祈祷,以达成各个族群的和解,实现全体民众的福祉。但是,正是这句话引起教会保守势力的非议:怎么可以为其他宗教说话呢?事实证明,周牧师的“共同祈祷”符合“宗教对话”的思想。今天台湾各类宗教和平相处,共同发展,信仰不但没有在族群裂痕中激化矛盾,还起到了社会凝聚作用,这与周联华牧师等教会领袖的深谋远虑很有关系。
周牧师平生最得意的,并不是那次“移灵”大典,而是另一场释放了台湾人“二二八”情结的和平大祈祷。经历了“抗战”、“内迁”、“劫收”、“内战”等等苦难,周牧师从上海,到美国,到台北,决心要为一百多年来华人社会的大和解做工作,以上帝的名义,以自己的努力。在台湾,他下去南部,学习台语,在佛教、道教、天主教和长老会的圈子中交各种各样的朋友,试图把台湾社会整合在一起。解禁以后,台湾社会怨气冲天,行将动乱。1990年12月8日,周联华顶着当局的禁令,联络了对国民党统治不满的南部长老会,还有“二二八”的遗属们,在他主持的怀恩堂里做了一次“和平礼拜”。这真是一次大和解,当天各大媒体的摄像机、照相机都捕捉到了一个划时代的镜头:周牧师用台语做了祷告以后,郝伯村院长站起,移步,就前,把右手伸向遗属。遗属们举头,面对上苍,犹豫之后,终于向当局的代表松开拳头,摊开掌心,握在一起。
周牧师餐桌上的闲聊,不似讲道,已是讲道,他说:“和解”才是人间的常理。这个道理,神学上叫做Pacifism(“和平主义”、“唯爱主义”),或者是墨子讲的“兼爱”呢。不用讲大道理,我们上海人也是一径懂得的,“和气生财”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呀。周牧师在中西附小和女小囡一起读到四年级,讨厌骂人讲脏话,不喜欢和人争斗,喜欢大家都来做朋友。他接着说:蒋夫人逼着士林官邸的男信徒们都到“凯歌堂”做礼拜,每礼拜天十一点钟,必来凯歌堂听道理。“西安事变”的关系,蒋中正和张汉卿的关系很别扭,何应钦和蒋、张更是互不交应。这群人能够进同一间教堂做礼拜,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听我讲道。有时候,按教会的规矩,要求大家相互握一下手,祝一个平安,他们也做了。在这一时刻,可以感到这些遍体鳞伤的普通男人在精神上有一些共融,也算是一种恩典吧。
“沪悦庭”的午餐上,周联华牧师点了红烧肉、鱼下巴、腌笃鲜,还一直尽量用上海话和我们交谈。这既是周牧师的乡情流露,也是他的待客之道。边上两桌的杯盏交错之间,也不时传出吴侬软语的乡音。这种情景,不禁让人想起白先勇先生笔下的《台北人》。
周牧师为台湾服务了整整一个甲子。他见证了台湾从动荡到和解的全过程。他热爱台湾,是因为他爱那里的风土,那里的人,他在中间“息事宁人”。其实,受哪里的风土,就做那里的人;在哪里的环境下生存,就为那里的社会做事情,这才是真正的上海人。1920年代,是上海文化的“黄金时代”,铸就了周联华这一代上海人,他们有“海纳百川”的生活态度和信仰方式。平和中见卓越,包容中有风骨,受委屈不抱怨,持信仰不放弃,这是上海文化辉煌时期造就的人格精神。上海把周联华赠给了台湾,周牧师也真的帮助了台湾人,周联华是“蜡烛两头烧”的上海/台北人。
文/李天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