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世辉先生是名编,他编辑过现当代文学史名著,如《林海雪原》,如《将军吟》,如《芙蓉镇》,在编辑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1953年,龙世辉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初出茅庐,自是小编。从事编辑工作不久,领导分配他来编辑萧军先生大著《过去的年代》。萧军曾是鲁迅的私淑弟子,因出版《八月的乡村》而名满天下,这部《过去的年代》原名《第三代》,最初构思于1936年春,也曾经发表在《作家月刊》上,后来刊物被禁,此书出版两部之后,没再出版了,萧军停停写写,写写停停,到1943年,才写了第八部的上集,直到解放后,才最终完稿。
一部书稿写了十三四年,费力巨矣,却未必讨好,不是一气呵成,然后修改打磨,而是拉拉杂杂,断断续续,世易时移,自然难以赓续当初思路。这部书稿最初是诗人牛汉做编辑,牛汉与萧军是老朋友,知道萧军是蛮有个性的,他编辑萧军的书稿,一,顾及老朋友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路绿灯放行;二,也可能顾忌萧军“强人”个性,牛汉眼睛只闭不开,闭着眼睛说行行行。整部书稿,除了改了几个错别字外,牛汉打算签字发稿了。
好事多磨。萧军这部书稿正准备出版,牛汉忽然因“胡风运动”挨了整,靠边站了,离开了编辑岗位,这书稿也就转到了龙世辉手上。小编龙世辉通读了书稿,有一个整体印象是:“写得好,但很多地方要改。”他的初审意见是:可以出,但须修改。
萧军有一则被很多人一直引述的佳话:1938年,他初去延安,丁玲等作家晓得鲁迅得意门生来了,马上将消息告诉毛泽东,毛泽东礼贤下士,打发人来喊他去窑洞一叙,萧军牛气,道:我不去了,我很忙的。蛮自负,也算是很傲慢的。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作家大著出来,谁不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名著横空出世?何况萧军。萧军还有可傲的资本,《过去的时代》曾经得到过鲁迅赏识,经过了鲁迅青眼的,还不是大著吗?
龙世辉却觉得这书“很多地方写得不行”,将书稿发还萧军,叫萧老作家打磨打磨。萧军不肯,“拒绝做任何修改,和编辑部打笔仗。”虽然,多数情形,作家往往自认弱势,编辑对作家有生杀予夺之权,是强势;但名家了,那形势可能变了,编辑居弱势,作家处强势了。龙世辉编萧军,恰是后一种态势,一边是大作家,一边是小编辑,大作家不合作,又奈何?
龙世辉对萧军玩了些“小聪明”,装大,装老。若是晓得“指令”萧军修改大著的,是一位嘴上没多少毛的小编辑,萧军那不气大了?更不把编辑放眼里了。龙世辉想了一招,跟萧军写信,全用毛笔写,一律直行、繁体。让萧军感觉,与他打交道的这位编辑,不是小编辑,而是有些胡须、有些斤两、有些老墨的老大编辑,萧军气势也就先输了一着,加上龙世辉说得在理,点到了穴位上,萧军不得不佩服,于是答应修改。修改了一遍,龙世辉还不满意,要求再修改,“作者终于修改得使我们比较满意。”《过去的年代》也就成了萧军代表作之一。
龙世辉初生牛犊,敢跟名家叫板,以质取文,非以人取文,这是他从小编辑成为编辑家的内在素质吧?龙世辉编辑了不少好书,这些书,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是占了大篇幅与重要位置的,他从小编辑做起,后来做到了作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不是浪得虚名的。
龙世辉确是只认文章,不唯文家的。也是萧军,他曾写过一部《五月的矿山》,龙世辉接手编辑这部书稿,他的意见非常直接:退。他认为“这部作品,写得极为平庸,不堪卒读。”他拒绝让这部作品问世,但其领导给的意见是“奉命发稿”,领导要发稿,他还是不同意,直接向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冯雪峰先生陈述意见,冯雪峰措辞严厉回了个批条:“我是总编辑,我有权力发稿,我命令发稿,一切后果我负责。”总编辑发了大火,龙世辉对这部书稿依然不认同:“我保留意见,我执行任务。”原来萧军这书稿,质量不行,没有地方愿给他出,萧军雇了一辆三轮车,直闯中南海,找毛泽东去,毛泽东发了话,“萧军的东西还是可以出版的”,有了这个最高指示,谁挡得住?
萧军《五月的矿山》几与《过去的年代》同时出版,但在读者中的反应,却是绝然不同,《五月的矿山》一出版,“立即遭到了‘围剿’”,读者赞同的少,批判的多;而《过去的年代》却广受好评,同一个作家写的作品,差别咋就这么大呢?无他,编辑故也,好作家需要好编辑,好编辑助产好作品。
不过龙世辉也有略受非议的地方。看到璞玉之作,他常自挽袖子上阵,他编曲波的《林海雪原》,编辑转作家,很多章节几是他写的了,据说总编巴人特地找来原稿与修改稿对照,在原稿末页签上评语:“应该这样改”,晋升了龙世辉编辑职称,还连升其三级工资。这就给龙世辉莫大鼓励,此后编稿,多有“手痒”,很多作家就不买账了,比如《将军吟》的作者莫应丰,在其著作出版后的座谈会上,发脾气: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部有的编辑,看到有创造性的作品动手改,改得既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把创造性都砍掉了。据说龙世辉先生听了,心里很不好受,但他气量大,此后与莫应丰还是好朋友,莫应丰后来也向龙世辉收回了这句话。但其中或还是有可议处的:对曲波那一代作家而言,编辑代为修改,恐怕是应该的;后来的作家,文化水平高了,编辑给意见可,亲自上阵动刀子,恐怕越俎代庖、不易讨好了吧?
作家与编辑真是一对欢喜冤家,是终成冤家?还是皆大欢喜?嗯,这是个问题。
文/李天纲